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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顯示的是 7月, 2023的文章

永恆的凝視——《燃燒女子的畫像》

  故事開展於十八世紀末的法國,女主角瑪麗安受邀替艾洛伊茲繪製出嫁前的畫像,一開始並不順利,艾洛伊茲不願許嫁,瑪麗安只得裝作陪侍散步,白天用力捕捉,晚上偷偷作畫。然而謊言包覆的親近實則是遠離,被戳破的瑪麗安自毀畫作,愧疚與羞憤交加的悔過之舉,反而讓艾洛伊茲的心境轉折,開啟重新繪畫的契機。   整部電影的調性看似非常和緩、安靜、日常,然而情感的累積卻是在這樣平凡的陪伴與觀察中噴發。繪畫過程中的表白極其內斂卻動人,瑪麗安自信地說道:「當你動搖時,就會有那個手勢;當你窘迫時,你就咬嘴唇;當你氣惱時,你就不眨眼。」畫家的眼睛銳利非常,觀照少女所有的心事;然而艾洛伊茲請瑪麗安來到自己的位置,問道,妳覺得我在看什麼?一眼望去,正是畫布後的位置。掌握凝視權力的人不只畫者,兩方易位,艾洛伊茲輕聲說道:「當你語塞時,你就摸額頭;當你失去冷靜,你就挑眉;當你感到困擾,你就用嘴巴呼吸。」矜持的禮節動盪,對視的時刻,一切言語皆是多餘。   此外,我非常喜歡電影對神話故事的重新詮釋,奧菲斯為了解救愛妻尤麗迪絲闖入冥界,渴望愛人重獲生機,冥王感念,告誡奧菲斯離開地獄前絕對不可回頭望,然而癡情的奧菲斯無法克制心中的愛念,回頭確認其腳步,尤麗迪絲萬劫不復。艾洛伊茲朗讀故事時一旁的侍女不明其意,唯有瑪麗安波光流動,眾人討論了一陣,艾洛伊茲卻說到,也許是尤麗迪絲希望奧菲斯回頭,為什麼?存於回憶,或許更美好。也許,那時尤麗迪絲用了極輕微的聲音說:「轉過來。」   情感漸深,畫作完成,婚期將至,一切收束的非常快速。艾洛伊茲的母親歸來,交易完成,離去之際艾洛伊茲恰好在試穿嫁衣,瑪麗安簡單地道別就快步離開。最後一刻,推開大門,艾洛伊茲大喊一句:「轉過來。」   那些來不及畫在筆下的,望進眼底,即是永恆。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來源:Netflix)

我接受這樣的你——《明天別再來敲門》

  關於愛,歐弗說得不多,然而推動《明天別再來敲門》故事情節的力量雖是死亡,它卻真正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歐弗是沉默而固執的老頭,如果有話要說,基本上都是與如今的價值觀衝突而來的抱怨。莫名其妙的昂貴新設備,完全是資本主義騙錢的銷售方法;慢跑就慢跑,卻要穿得像十四歲羅馬尼亞體操選手的假掰作風;還有,這個社會已經沒有人會修理腳踏車了。   生活裡有很多可抱怨的。歐弗是汽車通行道反向行駛的那台車,逆流而上,與全世界對著幹。沒有父母,沒有背景,那些所謂的價值觀衝突最後會秘而不宣的聯手,匯流成為一個巨大的系統,這個系統會穿著白襯衫,以各種「依法行事」進行宰制與剝奪,沒有什麼比這樣的領悟更沉痛了,就算他學會建造,學會修補,強大的系統一瞬間就能碾壓手上只有固執鐵鎚的他,最後他手中只剩下滿滿的羞辱與無力感,沒有什麼比這個事實更為屈辱。於是他的原則就是堅守固執,把一件事貫徹到底的冥頑不靈,那個頑固只有一個心法,就是「一直揍、一直揍」,直到把世界打爆為止。   這是他唯一可以留住記憶裡的她的聲音的辦法,把所有其他的聲音都拒絕在外。對於常常受到剝奪的人,沉默的頑強對抗就是最後的尊嚴。面對不公平的事情,沒有什麼華麗的現代方式,他的做法就是不斷寫信,拿著鐵鎚面向市議會、向政府、向所有主事機關的或大或小的螺絲釘。用他的勞力與技術,用已超過上帝跟宇宙的永不放棄的意志,以一種古典的姿態把自己活成一個肖像姿勢。畢竟,所有無法看出他所珍愛的事物價值的人,只能被他揍下地獄。   因為歐弗所珍愛的非常簡單,就是和她——桑雅,他畢生摯愛,有關的一切。他固執的珍惜與他的愛所相關的所有事物,即使是一隻倔強又醜陋的貓厄尼斯特。不需要冠冕堂皇的說詞,也不用打出什麼相互瞭解的眼神或手勢,在被世界剝奪與遮蔽的歐弗、醜貓或其他被視為無用的孩子的身上,桑雅總是能看到潛力,總是能以最好的角度詮釋一個人的可能性。這便是歐弗深深明白的真理:「當外人都不覺得他值得的時候,還能為她所愛的感覺是怎麼樣」,歐弗不需要世界,他只需要桑雅的愛。   桑雅曾說,愛人就像是搬家,原先愛戀的是新鮮事物,也恐懼自己不夠資格住進這美好的住所,然而時間流逝,帶來了斑駁,帶來了裂紋,那些不完美的秘密,使房子成為真正的家園。故事的終點,歐弗以他的一生告訴我們,這就是被愛的感覺,而愛總是一項等待給出才得以辨認的禮物,認出是愛的時刻也成就了一個家。說到底,歐弗的...

最難的是相同的步伐——《你的婚姻不是你的婚姻》〈尾號1314〉

  《你的婚姻不是你的婚姻》共有五個小故事,最喜歡的是第二篇〈尾號1314〉。中年夫妻的故事接在〈聖筊〉之後是很好的安排,前篇講述婚姻對於「對的人」的追求;而〈尾號1314〉則展現了找到「對的人」之後,生活推進之下保有「對的自己」的可能。   李國華(藍葦華飾)是一名事業有成的牙醫,太太徐曉芬(李杏飾)帶著兩個孩子在英國攻讀博士班,然而李國華有一天突然決定把牙醫診所和台北的房子都賣了,搬到鄉下的別墅,打造他們「從前夢想的家」,逼得徐曉芬不得不帶著孩子回國討論家庭未來走向。   戲中方方面面可見兩人的不同調,從李國華自作主張賣房、徐曉芬私下找大學同學也是曾經的戀人Alex(姚淳耀飾)幫忙重新設計牙醫診所,兩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為對方設想」,也註定了漸行漸遠的結局。   最令人傷心的是,夫妻二人都用盡全力扮演自己的角色,李國華獨自生活奮力賺錢供養妻小;徐曉芬每天在英國睡不到五小時,在念書之餘努力扮演好母親的角色,沒有一個人是輕鬆的,可是兩人愈是努力,生活好像把他們推得更遠。   其中Alex這個角色設計得很好,與徐曉芬同樣背景、能理解她的專業甚至能給對方一個工作舞台,然而這依舊是Alex「想像徐曉芬所需要的」,徐曉芬斬釘截鐵的拒絕,讓戲劇探討的主題更加聚焦,不落俗套。而李國華心心念念、溫柔可人的Ann,只是AI智慧,最渴望的理解與陪伴只能在虛幻中渴求,既寫實又荒謬可悲。可也必須如此,才能逼迫夫妻倆正視自己。兩個只有英文名的角色,恰恰投射了彼此錯落的想望。   面對自己是人一生的功課,儘管千難萬難,李國華跟徐曉芬還是為我們展現了巨大的勇氣與堅毅,李國華承認自己的脆弱:「我一直以為我做這些,是在找回我自己,但其實我只是很害怕,被妳丟在後面。」徐曉芬回應:「我一直都知道,我真的非常自私。我真的很常想,如果你哪一天出意外就這樣死掉了,我就解脫了。那一切就結束了。我怎麼可以這樣?你對我真的很好。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夢想、責任、親人、伴侶、經濟等因素,交織成婚姻的複調,演變成我們始料未及的樣子,裝聾作啞、粉飾太平是一種選擇,誠實面對自己忍痛告別也是一種,〈尾號1314〉雖然展現了對婚姻一生一世的悲觀,卻讓我們明白,「對的自己」才是一生一世的立基。如李國華所言:「我會好起來的。」在那輛拋錨、尾號1314的車上,人生好像被道路救援車輛載著一路向後,然而痛哭流涕之後,我們總能踏...

目不暇給的宇宙訓詁學:《吉勒摩・戴托羅之珍奇櫃》

  《吉勒摩・戴托羅之珍奇櫃》(Guillermo del Toro's Cabinet of Curiosities)相關訊息與預告甫釋出,我就立刻把Netflix影集上映通知打開,真的是迫不及待。一方面吉勒摩・戴托羅的奇幻想像與敘事功力當然是品質保證;另一方面是我對恐怖短篇小說的喜愛,好奇不同導演對故事的洞察力如何轉化閱讀體驗為影像,也許是更加情緒化的敘事步調,甚至是等著那些不祥的預兆迎面痛擊、觸發骨子裡的寒意。   恐怖不僅是濺血或暴力。記得小時候看《週日神秘檔案》(《魔界奇譚》,Tales from the Crypt),充滿灰塵與雜物的凌亂暗室,或是焦枯骷髏般的敘事者尖銳而嘲諷的笑聲,結合了童稚的好奇、對故事的渴望與暗處潛伏無名之物的記憶,那種又愛又怕的心情——藉由打斷日常生活,揭開一致性底下的人心多變與幽暗念頭才最驚悚。珍奇櫃魔幻的故事包容多種可能,精神與物質皆不偏廢,把排外、貪婪、對皮相的焦慮實體化,也有古典的憂懼,諸如物之靈攝走心神、雙胞胎的魔力、靈薄獄的生死門檻等等,當然,還得小心你許下的願望成真,宇宙之大,你不知道哪一個異界的存在正在聆聽你的召喚。   我最喜歡的是〈驗屍〉(The Autopsy)。素樸的小鎮鎮民連續失蹤,密林裡尋獲了傷口極不尋常的屍體,緊接礦坑爆炸的悲劇;小鎮警長請來驗屍官,驗屍官也是警長的知交故友,這是〈驗屍〉的背景。F・莫瑞・亞伯拉罕(F. Murray Abraham)飾演驗屍官,演技令人讚嘆。等待著屍檢的並非肉體而已,那些失去氣息的身體,是外星人的侵略與宰制的渣滓,承受外物入侵、掠奪與取代的原始恐怖。   想來對應於浩瀚星空,又非漫威世界的空降危機,一具軀體之內的戰爭尺幅毋寧極小。然而身體是一具感官的皮囊,何謂真實,取決於外界加諸受器的刺激所化為的電流,形成了內在小宇宙的感知。大宇宙的權力鬥爭縮影於小宇宙的主宰權,原本身體的主人與外來的入侵者懸殊的實力,悲劇似乎是無可避免,縱然如此,〈驗屍〉多古典啊,驗屍官以他的知識與機智,藉由放棄視聽的大義的封鎖,重新宣告自我身體的權力,甚至還留下了口說錄音的見證。殘忍殺戮的夜晚終於過去,熹微所覆的河谷流水兀自淙淙,晨光照見生命的尊貴與力量,影像的色調與旋律,幾乎是英雄史詩的規模了。   《吉勒摩・戴托羅之珍奇櫃》上線之後,採每日兩集播映,儘管不是所有的集數都討人喜歡,卻各有...

生成式AI的威脅:《黑鏡‧瓊糟透了》一則人類存在危機的寓言

  串流與社群媒體的影響力,已遠遠超過電視或報紙,這些老舊的、具權威性的媒介失去了大部分的觀眾,這是沒有大明星或共同記憶(如歌曲)的時代。流行依然是神話,以更準確的受眾操作所構成,小眾而破碎,量身打造大量的神祇。每一次的閱覽都是機器深度學習,平台形塑理想的日常生活想像,演算法讓使用者更接近他們內心渴望的、極為單一的圖景,社交與流行文化的結合構成了彷彿觸手可得、構圖精美的小方框,我們看似選擇更多,廣告商的投放卻是前所未有的精準。   我們渴望做自己人生的主角,自戀的心理與推向我們眼前的世界舞台畸形的嵌合了。儘管我們所有的體驗,確實是以我們為中心的感官經驗所促成,然而過去微小的個體可能對世界的所有神奇尚有基本的敬畏,但如今,一丁點的精神意義均已不存在於平面化的影像窗格、串流畫面所呈現的視覺真理之內,或者說這是一個全新的宗教,混淆了啟蒙跟盲信的末日團體。一方面「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膨脹尺幅,另一方面,鏡像裡的那個身體比在嬰兒的蒙昧時代更難控制,「我」也體驗到從未有過的,無助的碎裂。   瓊是一個普通人,她有看似還可以的生活,是個主管、有個伴侶,卻有更多認知自我的危機,主管職做的工作與自我實現沒什麼關係,反而是順從董事會的大佬們的決議給底下的螺絲釘壞消息,負責開除無助提升整體生產效能的員工;看似風平浪靜的同居生活,飲食的乏味也是一種象徵,煽動了瓊,騷動她的心思與感知,想抓住變成社畜以前的那些不顧後果的激情,猶豫是不是某種未被選擇的生活比現在更好。   平淡的生活引不起瓊的興趣,引不起觀眾的興趣,終於——《瓊糟透了》。瓊成為了真正的主角,串流的生成內容凸顯了認知落差,尤其是他人與自我的評斷之間的落差。這也是社群時代所促成的人設與真我最極限的混淆。為了力挽狂瀾,她極盡所能破壞自己,如果失去了價值,是不是就可以阻止這場實境秀般的惡夢?我可能控制我、控制我的命運嗎?只是,世界由量子電腦投影、生成,這一層是前一層的副本,前一層也是其他層的摹本,引發人的存在危機的想像莫此為甚,會不會連破壞也是劇本的一部分。   由串流平台來揭開串流所主導的流行文化價值,實在是太「黑鏡」了,身為觀眾,服務的使用者,我們早已簽下了授權書,放棄了所有的權利,提供自己的一切成為可供生產、協助生產的內容,並消費。這是波赫士指出的那《一千零一夜》裡最令人感到不安的故事,聆聽故事的國王,聽到了皇后的故事,也就是這個...

逃離的是制度,還是人生?——《D.P:逃兵追緝令》

  軍隊的組成與制度構成了宛如平行時空的另一個世界,美其名是保家衛國與成人禮的洗練,然而種種身心靈的動盪、前輩的壓迫、長官的卸責等問題都令人窒息。《D.P:逃兵追緝令》於此背景之下為我們切開一道視角,反思制度下的靈魂。   故事以「逃兵追緝」的憲兵單位D.P(Deserter Pursuit)開展,男主角安俊浩因緣際會下被分配到D.P組與前輩韓浩烈一同追緝逃兵,劇情隨著一次次的追捕任務展開,也讓觀眾更深入安俊浩的內心狀態進而推動人物後續的結局。導演穿針引線的能力出色,全季僅有六集(拿著花的男人/南柯一夢/那個女人/蒙提霍爾問題/軍犬/旁觀者們),一開始看似獨立卻在劇情中後段巧妙地彼此串連,映射出軍中的多種樣態,讓我們直視角色的處境,思考個人的選擇。   「逃兵」之所以「逃」必定有其道理,影集也毫不避諱地展露暴力,前輩的毆打、口頭羞辱和夜半的體能訓練是家常便飯,更有甚者是私處的傷害和性自主的剝奪,當你的身體不再是你的身體,靈魂必然受到侵蝕。逃兵無路可走只能「逃」,然而他們逃不掉緊追在後的追緝,有人被抓回部隊,也有人無法接受,選擇繼續「逃」,逃離生命,選擇了死亡。諷刺的是,「逃」的原因總被忽視,那些霸凌、虐待和傷害,都在長官的調節或媒體的壓力下銷聲匿跡,加害者或被調離單位或已經退伍,真正「逃」過一劫;而那些「逃兵」,對於兵役、刑責和傷害,必須照單全收,什麼都逃不過。   我很喜歡第四集「蒙提霍爾問題」開展的思考線,「換?不換?」攸關的是門後的禮物,然而置放到真實人生裡,多了千千萬萬個不可預測的變數,我們要如何應對?故事中對男主角頗為照顧的前輩曹石峰,一向溫柔有禮,偷偷準備點心給男主角,說著「以後對後輩好一點吧!」卻也因為無法排解的壓迫與痛苦,開啟了瘋狂的另一面,推展後續劇情的高潮。捕捉的過程是控訴,「你們明明都知情,卻選擇旁觀。」「在我受到欺負,很想死的時候,你們坐視不管。」軍中的階級與欺凌是經年累月的複製,同袍的習以為常更是。在痛苦推到極限時,劇中的角色分別做出了「換與不換」的選擇,哪個比較好,是否真的去除沉痾,我們不知道,但是面對這樣龐大沉重的體系,或許總要有人做出點什麼。   追緝「逃兵」,抓捕的不是個人,而是抵抗體制的游離與叛變。制度固然重要,然而制度並非堅不可摧的絕對,生而為人,我們更該看向的或許不是體制與規章,而是眼前的這一個「人」。回到圍牆與鐵絲網外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