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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樹的渴望——《樹冠上》

  《樹冠上》是愛好自然的讀者神遊的天堂,然而如果期待史詩的蕩氣回腸,好萊塢的極限反轉,或以機械降神的力量消解九位角色的命運所堆疊而成的經濟與生態難題,預期心理可能都要落空了。小說是一棵生長的樹,章節配置從「樹根」、「樹幹」一路到「樹冠」,最後是「樹籽」,它渴望生長,以讀者的心靈為沃土。   人們集結在美洲的土地,各個時代的移民抵達夢想之鄉,開墾他們的命運。一開始的故事節奏非常吸引人,形塑一個又一個登場的人物,樹的根柢猶如以人物為主的短篇小說的集結,富含故事性,讓人愛不釋手。樹與人攜手生長,每一位迷人的角色都是寓言,一如樹的生長需要耐性與時間,而土地底下的根基與其健康卻常被忽視,惶惑的人們往往以短狹的視線看向自己的人生因而無法看出這一點。「霍爾栗樹」,顯現了樹的美麗與寂寞,見證了家族史;律師中風之後,藉由與髮妻共同辨認花園中的樹,才重新建立的愛的可能;而受到樹的私語所啟發的《主宰》遊戲無限擴張,彷彿以元宇宙的運算速率演示無法逆轉的地球命運。   《主宰》的寓意極為深刻。複雜的生態彼此交織,姿態各異的樹種是《主宰》的靈感來源,樹的不同炸開各種奧妙與創意,一如科幻小說與電影裡各種前所未見的生物,其雛形均來自地球既有物種的啟發。森林在經濟的短視裡遭到「皆伐」,或以清除的方式梳理,使之富有「生產力」的健康,唯一能保留的奇瑰的美,是在《主宰》擬真的「虛幻」。不斷更新與擴張的遊戲看似無盡,沉迷其中的人們卻只是重新演繹了原想逃避的外在世界,依然以累積與佔領,以更多新的土地與資源提升權勢位置,繼續佔有與消耗。那體驗樂趣的純粹探險,一花一世界奧秘的靈感啟發,逐漸淪於次等地位,《主宰》的力量越是龐大,童年時光以好奇與熱愛的心思從事編碼的那只風箏便被吹得越來越遠。地球上曾經有過林木的山頭,都無可避免將要牛山濯濯。   相對於樹的生命,人的生命真是滄海一粟;甚至因為生命週期太短,連研究都可能在當代受到嘲笑。派翠西亞・威斯特弗德將單株樹木視為社群一員,認為樹木會彼此交談、傳遞警告訊息,亦即,將樹木視為具有智慧。研究不為人所信,甚至是在重視權威與交互網絡關係的學術界裡,失去了自己的工作。「生命之樹將再度崩垮,淪為一截布滿無脊椎動物的腐木,泥土將會掩沒它,細菌也會吞噬它,除非人們⋯⋯除非人們如何?」是否最終只能以激烈的手段(生態恐怖主義者)或是以個人對於理想的犧牲來引起注意?   此處敘事的斷裂...

《小曉》:「小」部分的知「曉」——我們知道的真的很少

  《小曉》的敘事集中,恰如其分地聚焦在女主角小曉——一位小學五年級的過動症(ADHD)女孩的生活,藉由林品彤精準的表演,我們可以明白「金馬獎最年輕影后」的殊榮絕非浪得虛名。而整體觀影過程是緊繃的,無論是在學校、家庭、甚至露營場所,圍繞小曉的衝突無所不在。   一開始,我們跟著小曉的眼光探究母親(陳意涵飾)和保羅老師(劉俊謙飾)的秘密,並在大雨中直視小曉和母親的衝突:來來往往的車流,車裡車外、傘下傘外、尖叫與咆哮,既魔幻又寫實——這就是小曉的日常。   觀影前半段多多少少會對小曉的母親薇芳皺起眉頭,無論是與保羅老師的過從甚密、與小曉幼稚的互嗆(?)對話、甚至刻意激怒對方的粗暴推擠,都讓我們質疑薇芳「母職」的失格;然而隨著劇情的演進,我們看到薇芳失落的自我(曾經的鋼琴老師)、和小曉的隔閡(洗澡時想玩搔癢遊戲被拒絕)、渴求認同(在意社群的按讚與回覆)、先生長年旅外工作的「偽單親」照護者,和視小曉為眼中釘的家長群組訊息,全部都只能自己承受。於此,我們稍稍能夠同理薇芳的自私與不完美,「母親」總被要求耐心、無私、以全部的愛灌溉孩子的成長,然除了「母親」一職,薇芳也是女兒、妻子、和她自己,角色的分配並沒有一套完美的公式,薇芳也只是努力找出一種可以據以生存的方式。   回到小曉,生活更是千難萬難,儘管小曉的願望只是和同學們分享零食然後「be surrounded」,但在失衡的教學現場(保羅老師發集點貼紙給「忍受小曉的人」),小曉已不可能實現這個微小的盼望。孩子們的惡意有時直接且殘忍,刻意激怒小曉已變成同學共同的樂趣(掃在臉上的雷射光),甚至演變成具體的暴力(躲避球場上刻意的攻擊),在大人看不到(月考的教室監考老師離開教室)或視而不見(球場上老師自己顧著打羽球)的角落,小曉獨自承受這些惡意,然而小曉的反擊(推人撞牆、教室中翻倒課桌椅咆哮)卻總是被逮個正著,學生、老師、家長槍口一致,小曉母女共同承擔砲火。   更讓我心疼的是,小曉沒有說,但並非不「曉」,甚至比同齡人更為細心慧黠,觀察並關心著周遭:例如提醒老師帶眼鏡盒回家、吃飯時抽衛生紙給保羅、聽聲音就知道爸爸已經離開等,種種線索都讓我們認識小曉的細膩與成熟,卻因為應對進退不夠「社會化」,成為了大家眼中的麻煩人物。被社會規訓的我們自以為「社會化」是一切的標準(如標榜自然的露營區遊樂器材也需要排隊使用),但這個標準有時顢頇、沉重、並且殘...

《蜂:牠們從哪裡來,又為何如此重要?》:為蜂鍾情之必要

  每三口食物,就有一口是蜂所提供,《蜂:牠們從哪裡來,又為何如此重要?》的作者索爾.漢森以身體力行來證明。他拆解了麥當勞大麥克,卸除所有由蜂協助才能得到的原料,亦即酸黃瓜、洋蔥與所有的生菜,也必須拿走醬料,用做顏料的辣椒、用予乳化的大豆油或芥子油都靠蜂傳粉,當然還必須放棄起司片——苜蓿是酪農業的最佳飼料——所構成的濃郁滋味。此舉具象了無蜂的世界確實相當乏味:大麥克變成了兩塊牛肉肉餅與沒有芝麻的麵包。   這本書談的不僅是讓人喜愛的極為社會化分工的蜜蜂,也追索、紀錄獨居性蜂類,可以說蜂的多樣性直接參與打造世界的樣貌。作者以流暢的文筆將關於蜂的科普知識以及細膩的觀察融織成文,好比寫彩帶蜂的身體可以如何活色生香,從主要組成外骨骼的成分幾丁質的晶格結構寫起,光影如何漸進由紫到藍,到近蒂芙尼藍、綠松石色,晃動渲染,顏色流動難有分界,「就算將之放大檢視,那些條紋也都朦朧地發光,表面無所定形,像是這隻蜂是由光本身捏成的。」觀察者對蜂的一片鍾情也流轉在讀者的眼底了。   《蜂》文字熱情又美麗,述及的議題實很嚴肅。蜂對於大自然與人類農業不可或缺,馴養的蜜蜂卻大約在二〇〇六年遇上了「蜂之末日」:「蜂群崩壞症候群」(Colony Collapse Disorder)。上百萬蜜蜂消失無蹤,蜂巢內只剩下蜂后、卵,一些未成年的工蜂,以及一些花粉。養蜂人雖慢慢從困境恢復,研究者也努力從寄生蟲、營養不良、殺蟲劑與病原體幾個方向來研究,但問題尚未被解決。   無法把蜂的衰退連結到單一因素,或是單一的化學物質,但若從殺蟲劑的影響來看,真能凸顯蜂絕對是理解自然環境多麼脆弱的第一線。一方面,化學物質在實驗室測試時條件相對單純,然而農業高度發展,各個時代的所用藥品還能在某些蜂的群體驗出,殘留還不僅僅一種,更有甚者,諸多化學物質交互影響,可能加成其污染力道。另一方面,蜂是傳粉的重要途徑,植物為求生存,雖不見得大方提供純然甜美的養分,也有許多演化的花招,與蜂像雙人舞般在其形制演化上做出最有利或最有效率的設計變化,然而植物面對傳粉者可謂相當坦然,提供的花蜜花粉幾乎不含有防禦性的毒素,也就是說,蜂沒有能力排解飲食之中的化學物質,不像害蟲有天生的代謝機制,蜂也因而暴露在危險之前。這是我們必須關心的重要事實,因為蜂與人關係千絲萬縷。   營養豐富的蜂蜜最具有代表性。書裡提到一個有趣的說法,大腦是絕對的葡萄糖消耗者,連...

孤島少女奇幻之旅——《無人島的DIVA》

  《無人島的DIVA》 總長12集,講述女主角徐木河(李蕊/朴恩斌飾)因意外漂流至無人島,獨立生活了15年後,重返社會追逐兒時夢想——成為女歌手之路。劇情大部分聚焦在木河獲救之後的生活,然劇名依舊以「無人島」為核心,並非單純的離奇噱頭;而是以「無人島」的精神貫串全劇。我們可以發現,在木河人生重要的分岔路口,都會連結無人島上的回憶和考驗,作為真實生活的校準座標。   因此,與其將「無人島」看成一座真的島嶼,不如理解成人心內在探求的島嶼,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孤獨的時刻,而在孤獨的「無人島」上,我們的決斷,也確切地影響了我們的真實人生。由此觀之,在劇集中有時顯得過分戲劇化的情節,或可成為一種隱喻,成為我們生活的借鏡。   其中,我很喜歡每一集的小標,編劇細心地為每一集下了一個「對立感」的主題,聚焦每一集的衝突點和兩難選擇,如首集〈水族箱內VS水族箱外〉以水族箱裡的魚為喻,表現木河和同班同學鄭基浩(文佑鎮/蔡鍾協飾)的困境。兩個在夏季穿著冬季長袖制服的人,都有著不為人知的受虐傷痕,受傷的人會彼此辨識,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和家庭,但可以選擇要如何應對。基浩指著水族箱裡的魚向木河說道:「放著不管就會死掉,就像水族箱內的魚一樣。不管是死在柳刃的刀下;還是窒息而死,什麼都不做的話,終究會死的。」鼓舞了木河「要做點什麼」的心,兩隻小魚相濡以沫,從水族箱內游到水族箱外,卻從未相忘於江湖,推進了故事的可能。   劇裡基浩的母親總是把一句話掛在嘴上:「期盼總有一天會以從未想過的方式實踐」,此言亦貫串全劇,讓劇中諸人某種程度都走向了自己期盼的樣子。雖然整部劇集可再稍微剪裁、有些片段亦過分美化不切實際,但這份不完美依舊能帶給我們力量與安慰,鼓勵我們想像自己的面貌,並且有勇氣實踐。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來源:tvN)

《瑪麗迷宮》——妳,是自由的。

  「她獨自策馬出林。」   讀完《瑪麗迷宮》,掩上書之際,重又瞥見小說的第一句話,忽然感到心有些熱。小說的開頭,來自法蘭西的瑪麗以不尋常的姿態現身,孤獨又果決的動態身影,疾馳進入讀者的視線。   登場舞台情景陰鬱潮濕。很快我們知道,瑪麗身材骨架高大笨拙,長得很不好看;雖有皇室血脈,卻是會使劍的、一丁點也不適合結婚的鄉巴佬,可以說完全與貴族侍女之列格格不入。王后埃利諾派遣年方十七歲的瑪麗擔任修女院的副院長,該修女院地處偏僻,受貧困、飢餓與疾病所擾。瑪麗對信仰有疑惑,暗戀又失落,最親近的女僕也不願同行,只有她的一匹老戰馬,馱著她一路跋涉前往未知的命運,也真是徹底孤獨了。   庶出的古怪副院長進入西敏宮廷前,是一處莊園的女兒。由於她只是被強暴而生下的私生女,毫無繼承權,她病重的母親要求死後暫不發喪,在這兩年之間,瑪麗避開家族豺狼視野,秘密經營莊園積攢奔向王室宮庭的盤纏。她的經濟之才,也在進入修女院後逐漸展露。不符合審美的瑪麗,像是溢出結構之外的存在,正適合這不受眷顧而資源貧乏的老舊修女院,她著手打點建造與生產,真正具有識人之明,勾勒每一個都有名有姓的修女的面貌,瑪麗依據其專業安排她們在適切的位置之上。修女們或神聖或無知,忙著工作與祈禱,私密的慾望與無窮的活力流竄其間,而修女院逐漸擴大編制。   瑪麗是真有其人。全名瑪麗・德・法蘭西,身處十二世紀,她的作品流傳在英格蘭宮廷,是以法語寫作的第一位女詩人,人們對她的生平知之甚少。故事裡的瑪麗是苦悶的詩人,是組織的領袖,多重身份纏結,那些願景以奇特的幻象示現她的眼前,彷彿祕藏的宇宙支線不甘寂寞的揭曉神諭。《瑪麗迷宮》的作者蘿倫・葛洛芙鋪敘豐富的故事性,細節又縝緻勾連,處理女性向來所受之限制,寓以無限想像之可能。見到身受煎熬的主角做出石破天驚之舉時,我真的大呼暢快!   瑪麗置身過去,她的生命史卻與未來緊密相連。人類活動與工程建造會改變地景,樓起也終將樓塌,然而瑪麗所造的迷宮是隱藏的藍圖,它的殘跡總在女性的心靈裡以複雜的形式指向寶藏一般的潛能。   「她獨自策馬出林。」   瑪麗前途未卜,又冷又疲憊。她所行經的那塊恆常陰雨綿綿的谷地,也仍被灰天灰地的前景所覆蓋。即便如此,這同一時刻,冰冷土壤裡的種子正醞釀抽芽,潮濕的環境裡,大地也有許多顏色正蓄勢待發。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由傅淑萍提供)

一廂情願的極致是毀滅——《包法利夫人》

  福樓拜的文字十分流暢,作品開頭巧妙地運用大量篇幅描摹故事配角——夏爾・包法利先生,(是的,配角,並非男主角)以襯托這部小說唯一的主角——艾瑪・包法利。層層揭露的筆法不僅沒有消磨人的耐性,反而總能在一章節的結束巧妙地丟出一個新的鉤子,引人入勝。而書名「包法利夫人」亦十分精準,所有的情節都是從成為包法利的夫人之後,以艾瑪・包法利為主動,夏爾・包法利為被動,展演出屬於「包法利」夫人的故事。   一切的開端非常直白,艾瑪在婚後感受不到從前書中閱讀到的「幸福」、「熱情」、與「陶醉」,於是,「欲求不滿」之路開啟。當然,如若整本小說只談論性,那就淪落一般濫俗的三流作品,不值得近兩百年後的我們閱讀;整部作品的立基是艾瑪的心理活動,大量的內心獨白和思考拉扯讓一切情節有了血肉。   原本只是不平於書中與現實差距的艾瑪,因為一次受邀安德侯爵家作客,與風度翩翩的子爵共舞一曲,想像有了真實的投射,促使艾瑪一發不可收拾的幻想與追求。不解風情的夏爾自然無法滿足艾瑪心中對愛情的憧憬,才有了後續律師書記雷昂、與花花公子羅多夫登場的可能。這些情夫本身的特質並非關係建立的關鍵,艾瑪只是在他們身上投射自己對美好戀情的幻想,然而當這段情感失落,反作用力也毫不留情地吞噬艾瑪一人。   劇情看似一發不可收拾地向下崩潰,但墮落的每一步是艾瑪與夏爾合力推進的。艾瑪為了否定情感的錯誤投入選擇更加瘋狂更加盲目;夏爾為了討好艾瑪對眼前樁樁件件不合常理的行為視而不見,而消費無度的債務成為壓垮這場幻夢的最後一根稻草,被迫從幻想出脫的艾瑪選擇再次背離現實,促成最後的悲劇;夏爾直至最後亦不願清醒,兩個盲目的人聯手打造悲劇的家庭,只有一個無辜的小女兒獨自承擔一切毀滅。   《包法利夫人》或可成為一種借鏡,畢竟覺得生活「不符合自己的憧憬」是大多數人的感受,然而這一份落差有許多調整的方法,不一定非要走上自傷傷人的毀滅之路。我們一邊理解包法利夫人的耽溺,一邊不忘去「看」,看向自己也看向對方,才能看向能一起邁向的遠方。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由季竺怡提供)

永遠服務周到——《克里姆林宮的餐桌》

  《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一書,書名取得非常適切。作者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訪問了許多廚師,既是觀看歷史的獨特視角,也是說好聽故事的切入點。   克里姆林宮是權力的中心,從舊俄沙皇時代,歷經布爾什維克黨人執政的蘇聯,到如今由普丁作為獨裁領袖長達三十年的俄羅斯,權力演示的場域就是一方餐桌。餐桌與打造餐桌顯露勢力消長,藉由食物排場達到執政者或東道主的威嚇意圖,或運用與廚房相關的身分作為宣傳策略,不著痕跡塑造某種與民眾觀感和時代氣氛相連的形象。然而餐桌也顯示了市井小民迫切的生存危機,反映戰爭底下圍城斷糧而來的悲劇,一塊麵包,混雜了磨碎的松針粉、亞麻的殘渣、絞碎的樹皮與纖維的麵包,濃縮了要活命的卑微、艱難與不凡意志,至今仍留存在烏克蘭人民的記憶裡;或是趕去車諾比為清理現場的工作人員做飯的廚娘所擺放的「維他命桌」,有刻花的紅蘿蔔,有奢侈的食材,卻也是美化了看不見的輻射的威脅,如今也繼續侵蝕猶如風中殘燭的歷史見證者的身體。   食物的滋味包羅萬象,甚至它就是記憶本身。《莫斯科紳士》有一個標誌羅斯托夫伯爵認識到自己的時代終於過去的深刻情節。羅斯托夫伯爵想點適合的酒來配合餐點,侍者卻只提供「紅酒」或「白酒」的選擇,伯爵大惑不解而下到酒窖,竟發現所有的酒標都被撕去,有人藉此舉來宣告某種除去階級差異的理想。《克里姆林宮的餐桌》寫到被布爾什維克黨人在葉卡捷琳堡槍決的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沙皇個人的食性甚簡,政權尚未垮台之時,儘管餐桌必然有排場,他有時也只吃一兩顆蛋。被迫移居葉卡捷琳堡後,沙皇的日誌經常記錄他的飲食,彷彿那些湯品、沙拉與馬其頓蔬菜凍或水果凍提醒他日常依舊的模樣。無論是沙皇被迫遷居,或俄國發生十月革命(此後列寧接收整個政權),尼古拉二世的情緒都沒有在得知闖入聖彼得堡冬宮的群眾洗劫酒窖時那樣震驚,他不能理解為何布爾什維克黨要求群眾把高達五百萬美金的葡萄酒全倒入涅瓦河。酒的價值是它所標誌的品嚐食物的味蕾形成的記憶、文化與身體慣性,不可取代的記憶終將被取代,這種震撼可能比遭到囚禁、比糧食配給的羞辱性的短缺更讓沙皇理解了一切終將逝去。   有些食物銘刻了廚師的敏感與同理心。像是戰地的年輕士兵流傳的迷信,要是有人的湯裡有月桂葉就代表他能收到遠方重要家人或情人的來信,廚娘不露聲色的讓那些滿懷心事、情緒低落的少年們因為一片月桂葉而暫時欣喜起來。食物及其份量也與人心相互形塑,的確有人因為擔任與...

因為妳,我注定當不了人——《此時此刻・你心裡的鬼》

  《此時此刻》可說是近期卡司最強大、曝光度最高的台劇。十集的劇情雖各自獨立,角色卻時有交錯,前後呼應、編織同一時空,觀眾可挑選各自喜愛的題材或演員跳著看,也可依照順序慢慢拼湊「此時此刻」的愛情拼圖。   十集的內容以愛情為主軸,開展不同的面貌,有虛實相參的戀愛實境秀、卑微求生的相濡以沫、自我認同與試探、職場權力關係下的情感扭曲、家庭分工的刻板印象、和愛情中的一廂情願與背叛等,十分豐富。儘管每一集的感染力程度不一,依然可見其劇本用心,不說教、不濫情,展現愛情的豐富面貌,可以在午後、睡前輕鬆地欣賞,好似身邊友人分享近況一般。   其中最讓我動容的是第九集〈你心裡的鬼〉,羅欣藍(林心如/許莉廷飾)是一位當家女主播,卻因為新聞播報錯過了先生臨終的最後一面,進而省思自己的生活。而二十年未見的高中同學丁芷潔(林熙蕾/宸頤飾)卻在此時回到台灣,重新牽引二人曾經的感情。   相較成年的欣藍和芷潔,我更喜歡二人高中的片段,少女的青春日常,無所謂利益與用處,純粹而美好;然而真摯投入的情感,出現反作用力時往往會帶來更強烈的傷害。欣藍和芷潔時常一起讀書、一起練球、一起玩樂,是眾人眼中的「閨蜜」,但二人心裡清楚,對對方的感情不僅止於朋友,秘密的交往關係卻在欣藍母親的意外撞見後產生了變化。   旁人的眼光是莫大的壓力,演出理想的樣子成為欣藍的首要課題,男同學孫日謙的出現只是催化劑,芷潔的信上寫道「最近妳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鬼。」「最令我傷心的是,我從妳的眼神裡,發現妳很努力不要讓自己變成鬼。」性別是難以跨越的命題,「鬼」的意象使用得當,除了遊戲中我們總是忙著奔逃,避免被「鬼」抓住;「鬼」也是昏昧不明,難以被證實的存在,恰如二人的愛情。儘管離劇中的時間設定已推進了二十年,「鬼」影幢幢依然,前陣子叫好叫座的電影《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談論相同的議題,然而我們還是需要「鬼」來切入、藉由「鬼」的力量溝通、展現「鬼」的魅力;儘管「鬼」讓影片動人又好笑,「鬼」終究與人陰陽兩隔。   劇集的尾聲欣藍和芷潔又重新聚首,看似機緣使然,卻是由芷潔從一而終的真心貫串,欣藍說道「我太在乎別人怎麼看我了」,芷潔笑笑地回應對方想太多,難怪從以前球都打不好,「要相信直覺」。然而這份直覺卻需要很多很多的勇氣來守護,當年的信件時空錯落地回到欣藍手上,上面是芷潔最深情也最令人心痛的署名:「妳永遠的鬼」。當「鬼」需要勇氣,...

《跳火堆:阿根廷鬼故事》:我們都踩在骸骨上面走路

  若你喜歡短篇小說,錯過《跳火堆:阿根廷鬼故事》就太可惜了。短篇小說的篇幅有限,剪裁亟需功力,故事有框架,濃筆渲染精彩處,又保有節制的餘韻,使讀者掩卷後內心有得以發酵的空間。瑪里亞娜.安立奎茲彩筆創造的十二篇短篇,可說是篇篇都精彩。   瑪里亞娜.安立奎茲被稱為「驚悚小說公主」。混融「驚悚」跟「公主」印象,我腦中浮出哥德風少女的形象:不祥的黑色緞面綴以蒼白的蕾絲,宗教符號的銀製品閃著神秘的光芒。實際上,這些故事更為黑暗、令人不安。   阿根廷面貌複雜。自然資源豐富,市場深具貿易潛力,是拉美的區域強權,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延伸了歐洲的文化,更有「南美巴黎」之稱。阿根廷也經歷了許多考驗,曾經的軍事政變造成了政治與經濟的不穩定;裴隆主義的影響之下,有超支的社會福利政策傾向;經濟起伏不定,通膨一直是難解的問題。   這些阿根廷鬼故事涉及骷髏頭與崇拜儀式,鬼屋與異度空間。奇聞軼事與現實是骨頭與筋肉交纏的肯綮,閱讀短篇有如持銳利的解剖刀,一剖藏匿的事物,像是成年人對阿根廷軍政府時期的骯髒戰爭沉默以對,以及伴隨城市擴張的貧富差距、地區發展的不正義。以鬧鬼的敲打與撞擊聲、毛骨悚然的駭人感受,撕開失憶與盲目的表象。   短篇也是實用的圓鍬,將埋藏在社會與文化脈絡裡那些菁英視而不見的死人骨頭全都挖掘了出來。犯罪令人髮指,也引發不安,然而罪行卻也常與不幸牽扯不清。歐洲風格的大樓與莊園邊緣,赤腳而發育不良的孩童跑過了街角的祭壇,濫用藥物與精神健康議題已影響孩童的生長,貧窮與剝削使得弱勢者陷入了難以翻身的泥淖,更不要說女性所遭受的性暴力與家庭暴力。   驚悚與抑鬱環伺,偶爾需要不同的節奏調劑,我最喜歡的故事是〈蜘蛛網〉。敘事者的丈夫胡安是個徹頭徹尾的城市佬,什麼都是外省落後,而布宜諾斯艾利斯最好;自我中心從不看情況說話,無禮又乏味。敘事者的表姐娜塔莉亞,會算牌、知道偏方,還會通靈,甚至見到了異象,種種形象與作為暗示她可能是個女巫。敘事者認為胡安瞧不起娜塔莉亞。表姐邀請敘事者與胡安一起到三百公里遠的亞松森買巴拉圭的蜘蛛繡,但我們知道回程車子將會拋錨在黑暗的路途間,為等待汽車修好,不得已投宿一家旅店,胡安將以某些方式付出代價。   〈蜘蛛網〉的草蛇灰線埋於生活片段,帶出軍人的殘忍,以及娜塔莉亞與胡安所代表的兩股完全不同的感受方式與思考形態的衝突,短篇結局讓人意猶未盡卻又欣慰。《跳火堆:阿根廷鬼故...

我們都是假面女郎——《假面女郎》

  《假面女郎》改編自同名漫畫,全劇共七集,每集以一個名字開展,如第一集「金貌美」直接了當地開啟主角的故事。金貌美從小就發覺自己熱愛表演的天性,然而除了幼兒園時期社會對於孩童無條件的包容和鼓勵,成長中的貌美逐漸意識到自己與「貌美」的距離,世界也毫不留情地藉此給予打擊。姓名是貌美的第一張面具,而這張面具註定了她一生都將依靠與內在相距甚遠的面具而活。   「假面女郎」即為金貌美為自己戴上最有力的面具,遮去臉蛋,賣力地在直播間舞動,累積粉絲,然而虛擬世界的建構不足以抵擋現實世界的殘酷。貌美真實的戀愛挫折讓「假面女郎」鼓起勇氣走進生活,第一次脫下「假面」卻讓她遭遇更大的羞辱甚至性自主的剝奪,而貌美此時卻展現出內在驚人的力量,自我保護的底線絕不妥協,當面具不堪使用,貌美比我們想像的都要強大。   這股力量隨著貌美的「換臉」(劇組將金貌美的三個時期分別以不同演員:李寒星/林珍娜/高賢廷的演出區隔,標誌性強,亦可充分表現不同時期的心態與面貌,選角成功。)愈發茁壯。入獄之後,姓名被抹去,所有人只剩下相同的制服和一串編號,本以為相貌在此已不具功用,金貌美卻因為整型後的美麗臉蛋與獄中大姐頭先生的小三長得相似,遭到針對,「貌美」又再一次成為金貌美的軟肋,然而她早已褪去昔日的自卑與懦弱,面對惡勢力,金貌美赤手空拳迎擊,儘管一次次被打得鼻青臉腫甚至數度被丟進禁閉室也毫不退縮,最終為自己奪得一席之地,觀影過程令人稱快!   而金貌美最後的轉變亦十分深刻,中年的貌美原本在獄中平靜度日,卻因為女兒「金美貌」(沒錯,一生深受外表所苦的金貌美為女兒取名金美貌,是複製也是逆反)的安全受到威脅,戴上了信仰上帝一心向善的面具,以爭取典獄長的青睞,推動後續救援行動的精彩場面,引領結局的高潮。   整部劇節奏快速流暢,且女性角色都十分飽滿有力,有與金貌美彷彿孿生姊妹,命運也相似的金春愛(韓材利飾)與其相互呼應,更有執念甚深為子報仇不擇手段的金慶子(廉惠蘭飾)牽引整部劇集的張力,重重疊疊,為我們編織出「假面女郎」真實面貌,金貌美的一生或令人悲嘆,卻展現了正面迎擊人生的強悍與堅韌。如今濾鏡當道,外貌紅利只增不減的時代,我們或多或少都「假面」示人,然而承認面具的存在,進而對面具感到自在,才是「貌美」的可能。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來源:Netflix)

《時間的女兒》:放飛你的無聊,來一場思考的散步

  推理小說《時間的女兒》的出版年份是一九五一年,至今仍值得一讀。約瑟芬.鐵伊迷人的寫作手法,以問答的機鋒與幽默感形塑了性格鮮明的人物,而小說內容與主題所帶出的反思歷史權威的嚴肅見解,竟能與推理小說的閱讀樂趣相得益彰。我想即使再過許多年,這本小說也都會在文學的世界裡佔有一席之地。   亞倫・葛蘭特是蘇格蘭警場的探長,葛蘭特曾經協助指認嫌犯,不是自己的案子卻一眼就猜出正確的對象。這「一眼就逮到犯人」的直覺,成為警局同事調侃的笑語,但是葛蘭特的分析解讀倒是有自己的邏輯。儘管罪行和人性一樣多變,不太可能將眾多臉孔分門別類,然而單一的臉孔特質還是能作為觀察的依據。像是有時律師的臉孔可能看起來像犯人,因為貪婪與激情本是人性面向;然而法官有正直超然的臉龐,就屬於不容易認錯的氣質。   故事的起點從一張畫像開始。葛蘭特因追捕犯人而摔傷住院,只能盯著病床上的天花板。本來只是打發時間的遊戲,辨認臉龐氣質的敏銳直覺卻出了錯,將理查三世——英國史上著名的殺人兇手、心靈與身體一樣扭曲的暴君——給認成了法官。約瑟芬.鐵伊並未就解讀人性臉孔的訣竅再多做說明,但臉孔是引起小說鋪陳的推理動機,我也有些迷惘,停下閱讀,翻回書封理查三世的畫像,對照葛蘭特所描述的第一印象,玩味再三,以期理解葛蘭特的不安感受為何能充分促使故事展開。   若就臉上所呈現的情緒而言,想要判別罪犯的臉孔,其實比我們想像得困難。葛拉漢・葛拉威爾《解密陌生人》一書有個例子,比較電腦與法官的保釋決定,法官的保釋名單在保釋之後等待庭審期間所犯的罪,比「看不到」被告的電腦的決策是多得多了。由此可以推知,想就臉孔來洞悉人心並不完全可靠。   但《時間的女兒》有趣的地方在於,這幅引起葛蘭特好奇的圖,不是照片,而是畫像。畫像,是畫家的心靈主觀審美的結果,而美學判斷必須依據多重訊息的整合,包含眼前那張臉孔給人的感官感受,也涉及了畫家本人的智力與觀察力,以及受經驗、環境與文化潛移默化的整體素養,諸多訊息與當下的切身體驗綰合而形成的筆觸,這樣的美學判斷應能對觀看畫作的葛蘭特(與小說讀者)帶來比相片更衝擊的真實感。試著體會了葛蘭特的感知,當我面對理查三世的畫像,他眉宇微蹙,薄唇緊抿,似乎承擔什麼遠方的事務而顯得憂心忡忡,卻堅毅不凡,我的好奇心也在此刻被觸發了。   二〇一二年理查三世的骨骸在英國萊斯特一處停車場底下被發現,此處曾是修道院。沒有棺材,甚...

公平的本質是角力——看《絕對公平》

  《絕對公平》(Fair Play)如其名,是一場追逐「公平」的競賽,艾米麗(Phoebe Harriet Dynevor飾)和盧克(Alden Caleb Ehrenreich飾)是一對在基金公司的辦公室情侶,分析師高壓且充滿競爭的工作環境,讓兩人決議地下化這場戀情。   故事的開端激情又浪漫,兩人參加盧克哥哥的婚宴,精緻的打扮和煽情的氣氛烘托情慾的張力,忙亂中掉出的戒指顯露盧克的真心,二人的關係順勢推進成為未婚夫/妻。然而太陽升起,現實與理性的考驗如期降臨,公司的投資組合經理被解僱,看慣了眾人來去的同事們毫不感傷,每個人都虎視眈眈地盯著空出來的辦公室,此時艾米麗在同事的耳語中聽到了盧克將被升職的傳聞,興奮地告訴盧克這個消息,二人沉浸在錦上添花的幸福之中,更感親密。   而幸福的夜晚尚未褪去,昏沉中艾米麗就接到了上司的電話,深夜的匆忙赴約不見直屬上司,反而是大老闆坎貝爾等著她,告訴她即將被升職的消息,艾米麗不解地問到盧克,老闆毫不在意地說明那只是逼走無能之人的一種手段,希望他受挫後能識相自己離職。   儘管盧克給出了祝福,艾米麗的升職依舊成為二人之間的障礙,雙方在職場上的表現差距愈來愈大,儘管艾米麗明裡暗裡的幫助盧克,卻不見任何效果,甚至每況愈下。電影的節奏非常緊密,在這個動輒有數千萬美金交易的環境,每一個決定,每一筆交易,都讓人們的關係瞬息萬變,對金錢的敏銳度與投資能力亦無所遁形,讓觀影過程十分過癮。而劇情的高潮從又一次的解僱推進,盧克不想再錯過能往上爬的機會,衝進艾米麗的辦公室要求她立刻向大老闆坎貝爾推薦自己,深知老闆心意的艾米麗只能拒絕,不想盧克直接衝進坎貝爾的辦公室打斷其通話,慷慨激昂地發表了自己絕對忠誠的演說,最後甚至下跪表示服從,一場荒謬的大鬧劇,戛然而止在(被挖角來的)新任經理的敲門聲,盧克的職涯也就此劃下句點。   導演非常成功地掌握了情人之間細微的關係變化,自艾米麗升職之後,盧克一心投入昂貴且不明所以的心靈課程,逃避自己專業的不足。而兩人的親密關係亦出現了裂痕,情慾是權力的展現,失去關係優勢的盧克再也無法和艾米麗親近,身體有時比我們的大腦更誠實,盧克遠比自己願意承認的更自卑,無法接受自己的失敗,只願意歸咎於外在(首當其衝的當然是艾米麗),導致後續傷人傷己、毀滅性的瘋狂行為。   女性在職場上的成功時常被偏狹的歸因於姣好外在的女性紅利,或是懷疑其...

《米奇七號》:一些科幻,一些哲學,還有很多很多的歡樂

  《米奇七號》能帶給讀者充滿樂趣的閱讀過程。若以定位來說,可以把它視為不艱澀的科幻小說入門書籍,能在其中看見某些知名的科幻小說的影子,儘管如此,它並非不具原創性,這個故事仍值得一讀。我非常期待導演奉俊昊會如何改編,以及羅伯.派汀森會如何演出。   卷頭開宗明義:「【消耗工】星際探險任務中執行危險工作的人類複製人。如果消耗工目前的身體死亡,他的個性和記憶能完整傳輸給下一個身體。」   小說一開頭就是八百萬種死法——沒有那麼多啦,我們知道「米奇七號」是本書要角,第七個身體,亦即米奇七號已是第六次複製的產物。故事推進,消耗工米奇遭到橫禍,而幾個重要概念也慢慢帶出。   首先,是米奇對死亡的記憶。上傳記憶必須戴著頭盔,也就是說若死亡當下持續戴著頭盔,米奇是真的會擁有死亡經驗的記憶。畢竟若是要觀察致命病菌的影響,充足的紀錄是必要條件,無論再怎麼痛苦,也不可能讓消耗工隨意「登出」。其次,是米奇必須面對各種痛苦的死法。消耗工的任務就是在有限的遙測下,擔任在目標星球的登陸過程裡各種可能的危險狀況的炮灰,自然是「不出意外的話馬上就要出意外了」,極度的恐懼與痛苦會對人的想法帶來什麼樣的影響?第三,是「忒修斯之船」的哲學問題,「我還是我」嗎?複製人技術成真,經由身體列印能複製人類的物質身體,然而精神是依靠記憶的上傳與植入,尤其記憶隨時間持續更新,也就是每一次的我的時態已與前一個我有落差。如今,七號還沒死但是不小心造了一個米奇八號,若「我的認知」由記憶左右,眼前這個看似與我一致但記憶卻有落差的人,究竟哪一個才是我呢?或說,米奇還是原版的米奇嗎?   雖然涉及死亡,複製人的倫理以及弔詭的記憶等等的話題,但小說的敘事語調非常輕鬆。即使是慌慌張張的墜落冰天雪地的深淵,或是面對有著分節的身體、銳利的鋼牙的巨大外星伏蟲,乃至於必須隱瞞資源已左支右絀的殖民基地有一個佔用了生物循環機七十公斤鈣質與蛋白質的「錯誤」(也就是米奇八號,七號還必須與之分享早已低於基礎代謝的卡路里餐點額度,以至於兩個人都餓得要死),作者愛德華.艾希頓都以詼諧的語調,誇張的樂觀,讓一切的怨天尤人都帶著喜劇的調性。《米奇七號》在劇情不斷向前更新時,也以米奇對歷史故事的閱讀興趣,揭露我認為的最關鍵的一個故事概念,也是最深刻的問題。   若遙遠的星系無法完全掌握,要打造殖民船艦引擎的能量耗費又幾乎是傾盡星球資源到簡直是孤注一擲的程度,...

一雙溫厚的眼睛——《沈從文自傳》

  《沈從文自傳》收錄了《從文自傳》和小說〈邊城〉,散文描寫作者二十歲以前種種調皮翹課、在街上玩混而後從軍的過程,裡面描寫的世界對城市小孩來說遙遠的不可思議,卻也能藉由對舊世界的觀照,喚醒我們對世界的思考與感受。   其中不乏令人衝擊的片段,那些出現在歷史課本上的遙遠事件,在沈從文筆下卻是一幅細密流動生活畫面。例如〈辛亥革命的一課〉描寫湘西一群人起義失敗,官府大肆抓人殺頭,被抓的多半是無知平民,還搞不清楚發生何事,到了刑場才放聲大哭,每天百餘人,真真血流成河。   而後地方士紳奔走,官兵妥協不全殺,卻也不能全放,如何定生死?廟前擲筊。順筊與陽筊開釋,陰筊殺頭。「一個人在一分賭博上既佔去便宜三分之二,因此應死的誰也不說話,就低下頭走去。」展現了對命運的順應與人命的輕賤,然而沈從文並不批判也不訴諸悲情,反而呈現了結構鬆散的另外一面:受刑者不綑縛、不著囚衣,「常常聽說有被殺的站得稍遠一點,兵士以為是看熱鬧的人就忘掉走去。」荒唐的令人發笑,笑中卻是肅穆和哀戚。   這是沈從文的動人之處,絕不理論先行,而是能後退一步,長鏡頭般的望著生命的流動,一雙溫厚的眼睛。然「溫厚」並非全然天真、不諳世事,而是在了解的過程中,不隨意評價,淡然地凝視這一切。理解,卻保有空間。這樣的文字學生時期初讀不大能體會,如今漸漸覺得愈發有滋味。   如作者自言:「我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象所傾心的人。我看一切,卻並不把那個社會價值攙加進去,估定我的愛憎。」「我永遠不厭倦的是『看』一切。宇宙萬彙在動作中,在靜止中,我皆能抓定它的最美麗與最調和的風度。」在這個充滿標語、各式主義旗幟高舉的世代,能不帶評價的靜下來看,才是好難好難。   而這雙溫厚的眼睛如何「看」向「邊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由季竺怡提供)

願意「看見」嗎?——讀薩拉馬戈《盲目》

  忽然就這麼降臨了,後來被稱為「白症」的病:眼底一片白,什麼都看不見,失去了視力成為盲人。突如其來,隨即席捲世界。從等紅綠燈的駕駛,到協助駕駛的好心人,繼而是好心人的妻子,白症傳染,一個接著一個。眼睛忽然看不見的事實,激化了其他感官的敏銳度,更激起了人際間的矛盾與衝突,目盲進一步成為了不辨事理的粗暴魯莽或違禮失序的言行舉止,得以心安理得表現的藉口。   協助駕駛的好心人突然心生歹念,偷走了車子,於是下一個染病的是他的妻子,這白霧彷彿漣漪向外擴散。盲眼的世界裡,體制的不全,人性的不善,全都在看不見的地方橫無忌憚。權力單位想封鎖白症,這引發恐懼而無以名之的恐怖,其作法是把盲人集中,再毫無尊嚴地丟進精神病院,之後幾乎放任盲人自生自滅;掙扎求生的、偷雞摸狗的個人,許多自私的舉措極為可鄙,卻又因為這份脆弱而極為可憫。故事裡的人們沒有名字,都是以身份和特色稱呼,醫生,醫生的妻子,戴墨鏡的女孩,找母親的男孩。眾人面目模糊不清,你我其實相似,這裡一個又一個悲哀的小人物,構成了聯盟,試圖以集體的力量求生,悲哀的個人卻又旋即因這集體的權力而被吞噬、抹滅。   醫生的妻子是唯一的明眼人。面對不可承受的生之重擔,別開目光是憐憫、留下餘地,因為「看見」本身就是「責任」。在這間病房裡,醫生的妻子假裝看不見,卻是看得比誰都清楚。於是,她選擇盡自己的良知來照顧迷途的人們,之後,更要對抗另一間房間擁槍自重、控制女性來實施威權與極端作為的盲人集團。薩拉馬戈這寫法確實是有力的寓言,一直以來這都是女性的現實生活處境。然而醫生的妻子堅毅、智慧又具有行動力,在這盲目而原始、以暴力取得資源與權力的生存競爭裡,她是一絲理性的光芒。   我認為最動人的一段,就是努力逃離精神病院,醫生的妻子帶領著幾個努力保持理智與人性的盟友,在已變得猶如荒野而危機四伏的城市裡勉力求生存的狀態下,終於有一點點喘息的那段時光。尤其是醫生的妻子、偷車賊的妻子,還有戴墨鏡的女孩一起洗沐的段落。洗澡是清除污穢與滌去氣味的清潔,更是取回身體、有能力愛惜身體的自主權的宣告,與其說是重回文明,倒不如說是以自己的尊嚴來活出個人生命的最卑微又最偉大的實踐。   乍然而至的危機,在每一個時代都有,白症讓人無法忽視,畢竟眼底能看到的就是那一片白,然而有些時代的危機是藉由歷史回溯才得以辨認、加以命名,好比那些被合理化的戰爭與侵略、對異己的傾軋與排除。《盲目...

說出來才是真心話——《我的女神室友斗娜》

  故事以大學生男主角李元峻(梁世宗飾)的視角展開,長期通勤上學的疲憊累積,讓元峻下定決心搬進學校附近的合租公寓,因此邂逅了女主角李斗娜(秀智飾),斗娜是當紅的女子偶像團體「甜夢」成員之一,但不知何故暫停活動蝸居於此,元峻因穿著好友贈送的「甜夢」周邊商品入住,被斗娜誤會為「私生飯」(喜歡刺探藝人私生活的歌迷);而斗娜的二手菸也讓元峻被家長誤會,進而丟了高薪的家教飯碗。雙方即在對對方不甚喜愛的前提下繼續合租生活,在後續的故事發展中漸漸重新認識彼此,奠基劇情張力。   傻氣男孩愛上女神的劇情不具新意,然而九集的篇幅裡並沒有老套的陰錯陽差或是隱忍委屈須由第三方來牽線的橋段,男女主角的互動總是直球對決。其中一段情節「甜夢」在沒有斗娜的情況下發表新專輯,斗娜邀約元峻回老家遊玩散心,原以為兩人的情感會順利向前推進,不想隔天斗娜曾經愛慕的經紀公司理事開車來將斗娜帶回,而斗娜徑直上了車,留下獨自心碎的元峻。   我喜歡兩人回到首爾之後的責問,元峻略微顫抖地問:「為什麼那樣做?」斗娜一副故作輕鬆的姿態回道:「我懂得不多,總是很晚才發現、自己內心想要的是什麼,只有當我失去一切的時候才曉得,然後我就覺得很後悔,所以現在我也快瘋了,你難道就不能稍微體諒我一下嗎?」委屈的元峻終於不再隱忍,全盤托出:「妳真是亂七八糟妳知道嗎?妳自私自利又情緒不穩,總是若無其事的傷害我,我覺得很冤枉,每次都是妳先來招惹我的,現在又留下我一個人,為了想得到妳的心而瘋狂,所以向我道歉吧,說妳喜歡我,說妳喜歡的不是那個人、是我!」強烈而直接的話語觸及斗娜的真心,一句真切的「我愛你」得來不易。   然而好景不常,斗娜的偶像身份和巨額違約金都是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元峻受到經紀公司理事的影響自覺不能成為抖娜的絆腳石,提出分手。委屈的斗娜指責道:「是你先放手的,是你不遵守承諾,是你因為沒有自信而逃避,是你拋棄了我,就跟那些人一樣。」說完轉身離開,月台上,儘管斗娜頻頻回首,期待的身影始終沒有追來。   四年後,斗娜事業愈發成功,元峻服完兵役正在努力備考公務員,曾經的合宿公寓已四散,然室友們的聚會仍成為了兩人重逢的契機。斗娜一夜未眠主動找上元峻,講述過往自己如何因為元峻才重拾生活的力量,但元峻依舊退縮「現在跟當時不一樣了」,斗娜順勢說道:「沒錯,是不一樣,我對現在的自己非常滿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滿意,不覺得孤獨也不覺得痛苦,睡得好...

活過才知道——《午夜圖書館》

  諾拉・席德落入了生與死的縫隙。《午夜圖書館》以奇幻的想像賦形這個亦生亦死也非生非死的矛盾時空,中陰界是變形的門檻,閾限固然極為危險,卻也同時具有無限可能。如果你此刻遭遇生活的變故、巨大的不幸,感到所有的或大或小的不如人意,懊喪與失意將人滅頂,回溯的想像篡改記憶,而唯一真實擁有的此刻與搖搖欲墜的過去之間發生斷裂,你不知道自己在人生的何處,或生活有什麼意義,那麼不妨隨著諾拉走進午夜圖書館吧。   諾拉的生活是一種沉重但並不少見的型態的縮影:幾乎喘不過氣,日日東忙西忙,卻更常感到對自我與生活不甚滿意,被夾在「沒有選擇」之間的裂縫,沒有真正完成與任何追求自我價值或意義有關的事——那些放棄、取捨、犧牲、錯失的種種,變成碩大又笨重的懊悔與苦惱,自我恍若吞噬所有一切(包括光與其象徵)的黑洞本身。於是她在「現在」懊悔「過去」,在恐懼與挫敗底下舉棋不定、渾渾噩噩,致使「未來」不曾真正到來。   理想的生活是失落的傳說。社群影音所剪輯的幸福快樂,是比以往更純、更鮮明、也更讓人無法抗拒的套路,下拉式的動態在虛擬的世界裡自我複製、無限開展,成為堅不可摧的流行神話。午夜圖書館架上的所有書籍都是不同的或好或壞的人生,這個淺顯易懂的故事是另一種滋味的心靈雞湯,那是其他秘密花園的著色本,不同宗教的秘儀,占星、塔羅與人類圖在香氛與精油裡命運交織所醞釀的一盅盅的身心靈良藥之外,因同感諾拉的視角而可能比較容易滲入心靈的反思:總是無法盡善盡美,以期達到所謂的「成功人生」,才是最尋常的一般處境。   觀景窗外總有被剪裁掉的雜草叢生或管線凌亂,試著移開視線,敞開觀看一幅全景畫面,接受所有的已經與必然,學習欣賞微小的生命所能佔據的一條軌道所釋放的體貼與善意,儘管它確實滄海一粟。這也是為什麼諾拉的想像會是一座圖書館,由愛爾姆女士為她導覽其他選擇的可能,因為那曾是她的生命裡極度的痛苦與深刻的安慰同時發生的記憶的銘刻。善待自我並善待他人,是漫長而隨時要重新開始的練習,先從握住現在開始吧,現在會變成過去的一部分,也是每一個有可能的未來的起點。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來源:Readmoo讀墨電子書)

以暴制暴也換不回的舞動身影——《芭蕾復仇曲》

  《芭蕾復仇曲》的故事線非常簡單——為死去的芭蕾舞者復仇。開場的畫面敘事流暢,捆裝的現金支付、面對暴力的臨危不亂、和武打的精準動作,揭露了女主角玉珠(全鐘瑞飾)特殊的行業與生活習慣。而這樣一個理應冷酷的角色,卻有一個重要的羈絆——芭蕾舞者敏熙(朴有琳飾)。   悲傷的是,我們是藉由敏熙的死亡才認識這一切,而玉珠也無法再幫敏熙做什麼,除了芭蕾鞋盒裡的那張紙條——「請幫我報仇,我就是覺得妳一定能做到」。   狩獵啟動:尋找仇家——崔專家(金志勛飾)的過程非常順利,玉珠的背景解釋了一切。在崔專家的房間裡除了大量的性愛道具之外,抽屜拉開,是一整面排放整齊、分類精確的隨身碟:牙套藥劑師、漁網頸鏈、天安市護士、肚臍環、日本混血兒、高中生、鋼琴家、模特兒⋯⋯和芭蕾舞者。透過影片我們不難想像敏熙生前遭遇了什麼,迷姦、性暴力、虐待、威脅⋯⋯,玉珠看著影片呼吸急促,微微抖動,而眼神很確切——死刑定讞。   打鬥的過程很過癮,儘管崔專家矯捷的身手為復仇過程增添一些緊張和懸念,卻讓玉珠直搗黃龍掀了犯罪組織據點,滿足觀眾期待的大場面。幽默的是就連男主角崔專家都敬畏三分的黑幫大佬,故作鎮定地想和玉珠談話,卻直接被一槍斃命,簡直大快人心。   結尾的安排很好,玉珠拿出了噴火器,當初買槍枝時賣槍的老奶奶問:「妳要用槍做什麼?」玉珠回答:「只是⋯⋯像狩獵那樣⋯⋯」老奶奶拿出了一組原用來處理黃蜂窩的噴火器,在曠野中示範,熊熊烈火橫向噴出,像極了狩獵的火龍。玉珠背著噴火器步步逼向崔專家,將女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崔專家第一次露出如此害怕的神色:「妳現在太小題大作了,妳根本沒有理由做到這種程度,妳現在這是反應過度。」玉珠答道:「可能是吧。你大概從沒想過事情會演變至此,以為我們是好得手的獵物。」   接下來是一連串的認錯、懺悔、金錢補償,大喊著「我應該罪不致死啊!」玉珠無動於衷。崔專家嘗試最後的反擊,依舊只能羞辱女性:「她真的是芭蕾舞者嗎?我以為她一定是在說謊,沒見過這麼胖的芭蕾舞者。」「妳現在把我殺了的話,我在地獄也會繼續折磨那個賤人。」——沒有教化的可能性。玉珠臉上滿溢痛苦,然而下一秒,痛苦收束為決心:「試試看吧!下地獄我也會一路追殺你。」火光四射,狩獵完成。   火光映照的海面,恰如那天明媚的陽光,玉珠想起敏熙如此喜歡大海,敏熙說:「我下輩子要當一條魚。我現在跳芭蕾只是因為我無法變成魚。」生命中的珍貴片...

《骨肉的總和》:獻出一切才能留住所有

  電影《骨肉的總和》,敘事始於主角梅倫的父親終於離開了再度闖禍的女兒梅倫。青少女的聚會當時,梅倫與朋友躺在茶几玻璃桌底下懶散地談心、互動親密,梅倫情不自禁吸吮對方的手指,觀眾隔著玻璃的觀看像是目睹情慾具有張力的邊界。食與色的驅動,又難以辨別食色二者的區別,梅倫閉著眼啃嚙,繼而吞食了手指的表面皮膚,那從她口裡抽出的血淋淋的手指、驚愕不已的朋友,畫面如此驚悚,享用慾望的梅倫卻顯得那麼樣的天真。泰勒・羅素(Taylor Russell)所飾演的梅倫,完美演活了既青澀又執拗的形象。   原來梅倫的門之所以要從外面上鎖,為的是保護世界不受她傷害。同類相食脫離世俗常軌,慾望前面還有邊界,因而得以被指認,這是最基礎的人性與獸性的對立,日常必須依附邊界才能確保穩定,也圈出了人性的範圍。梅倫踏上了旅程,梅倫的食人的渴望原來承繼自她的母親,梅倫的母親早已離開家庭、離開社會,後來梅倫才知道,母親將這衝動囚禁精神病院。母親身上留有衝突與遏止的痕跡,也是社會習以極端手段隔絕或排除不受馴化的慾望以確立規範的暗喻。   旅途一開始梅倫在公車站遇到蘇利,蘇利像是一位入門導師。極有耐性的引領梅倫探索,梅倫循著氣味慢慢走上樓梯,彷彿是動物直覺的啟蒙。食人者彼此吸引,像是合法世界背面的暗巷與密道的耳語,食人者之間也有一套運作的階層體系。蘇利是食腐者,腐物本是一種殘餘,這些或老或病的身體,像是社會運作脫落的剩餘物,而撿拾渣滓的覓食方式,也使得蘇利傳出貪婪的氣息。   食人屬於獸性的一方,食人者也不是不知道這是禁忌,然而正是因為禁忌生成了違反的慾望,反常的事物成為了誘惑的來源。若將世界翻轉過來,接受這套獵人的層級,蘇利因自居卑劣而過份貪求,食人者之中卻也有藉刻意獵食來自抬身價的獵奇人士,以踰越禁忌為樂。提摩西・夏勒梅(Timothée Chalamet)飾演李,李同為食人一族,則是將食人一事尋常看待。李有鮮豔的髮色與衣著,無拘無束、隨心所欲的對應世界,似乎是完全接納了本能,然而這看似玩世不恭的靈活態度,卻是始自將弒父的痛楚與歡愉完全承擔,將骨頭與所有的一切完全納入自身而來的創造。   存續與飲食緊密相連,李的「骨肉的總和」(食盡一切),顯露了禁忌的誕生涉及文化的開展與要求的事實。不論是一個民族的食性,或是祈禱祝禳的各種表現,諸多聖化的儀式顯示飲食不僅是身體的需求,更具有精神意義。儀式化的飲食表明吃進身體的...

愛是一種決心——《夏洛特王后:柏捷頓家族前傳》

  如其名,《夏洛特王后:柏捷頓家族前傳》為柏捷頓家族影集系列的開展,原本對續集不甚期待(第二季令人失望),沒想到前傳硬是開出了比前兩季更為開闊的格局與故事高度。相較於第一季彷彿古裝版的《花邊教主》,充滿交錯的愛情線、探詢八卦來源的抽絲剝繭引人入勝;第二季狗尾續貂;第三季前傳聚焦夏洛特王后的故事,尤其著眼於史料上不可能被記載的女性內心曲折,如劇中台詞:「我們是不為人知的故事」,正因不為人知,其中的皺褶更值得延展探索。   劇集的張力主要由三位女性開展,分別是女主角夏洛特王后、丹柏莉夫人與皇太后(喬治三世的母親)。時間線從夏洛特王后千里迢迢赴王室婚約(1761)開展,與五十多年後(1817)王室再度面臨繼承人問題兩相對照,錯落地推進劇情。   故事中的女性都碰上十分巨大,難以突破的困境:如夏洛特對於非自願的王后身份想逃跑而不得、與丈夫喬治一開始不聞不問到後來疾病真相的揭發都令她難以消化;丹柏莉夫人因為自己的「膚色」和王后相近,得到「夫人」的尊位,然而不僅上流社會並不買帳,自己的先生丹柏莉大人更全然否定女性的思考與獨立能力,丹柏莉夫人腹背受敵,卻要為自己與家族爭得一席之地;最後是看似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一開始總扮演壓迫與控制的角色,然孤兒寡母的艱辛處境與捍衛兒子喬治的決心,讓這一位母親/太后,有了多重的面貌。三位女性之間有壓迫、有利用、有控制、有感謝、有競爭,更有女性之間的惺惺相惜,互為彼此可敬的對手,是這部戲最動人之處。   「必須讓他們服氣」可說是三位女性共同的追求,王后與太后需鞏固王室的地位,除了子嗣,也需要確保國王在議會前萬無一失的發言,丹柏莉夫人渴望上流社會的認同與家族榮耀的延續,現代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權益是當時她們拚盡全力往前的一小步。   這種激盪的力量奠基一切的可能,如劇集後期最動人的——王后對國王的堅定不移,並非單靠男女情愛可撐起。當夏洛特喪氣時,女性的鼓勵化為勇氣,「愛是一種決心:你要愛,用力去愛,因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你會迷失。」愛的驅動力並非只是愛情,更多的是對自己的信念與勇往直前的決心。原本針鋒相對的皇太后主動坦白自己曾遭受過的暴力:「妳不能放棄,掩蓋你的瘀青,忍氣吞聲,別讓自己的命運失控。」痛苦的傷疤被掩蓋並非因為是合理的對待,而是當你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一切的痛苦與歡笑都只會被化為一種力量——前進。前進需要決心,夏洛特王后的決心來自自己,更來自同...

《葬送的芙莉蓮》:精靈的餘生

  精靈、矮人、僧侶與勇者,討伐魔王的遠征隊,題名《葬送的芙莉蓮》,乍看之下有些令人疑惑,或以為又是一英雄旅途的成長故事,但當我打開這故事,隨即為它的敘事方式所吸引。   故事一開始,冒險就已告終,接著都是餘生。   駕馭魔法的芙莉蓮有精靈的顯著尖長耳,戴著維京盔帽、留著長鬍的戰士矮人艾冉冷靜寡言,而酒肉僧侶海塔與有點自戀的勇者欣梅爾都是人類。討伐魔王的冒險結束於慶功宴,五十年一現的流星畫過夜空,也成為了日後再見的約定,回到人間之後眾人都有各自的世俗生活要追尋。   精靈是美麗的生命,《魔戒》裡讓人悲傷的鏡頭不外是那些自帶光芒彷彿永恆的精靈被殺死的一刻。《葬送的芙莉蓮》精靈的設定,生命則似乎可長達千年,相對人類也確實是幾乎永恆的存在了。然而,生命若漫長不盡,即使是十年的冒險也將只是長長的人生之中微小的一個註腳,本該如此——直到芙莉蓮看似冷漠的臉龐漸漸有了動靜,她在勇者欣梅爾的葬禮後低著頭淚如雨下,後悔自己對他瞭解得還不夠。   初見欣梅爾,他是很典型的勇者,擁有明亮的氣質。一頭藍色的短髮,瀟灑的裝束,他非常在乎村民們為了感謝遠征隊的貢獻所打造的雕像,認真的調整自己該怎麼擺姿勢。我不由得留意到他臉頰上的那顆痣,它應是英雄俊美的臉上的瑕疵,但它彷彿又是人類脆弱靈魂的暗示。很快的,我們隨著五十年之約再見欣梅爾,他已是一位矮小又禿頭的老人,實在難以相信英雄也會老去,而《葬送的芙莉蓮》就這樣呈現了,勇者與過去的形象唯一的關聯徒留臉上淚痣。但我們知道英雄旅程終會回歸原點,時間是一個圓。   芙莉蓮的興趣是收集魔法,欣梅爾死去之後,她仍繼續遊蕩。魔法可以收集,這是一件奇妙的事,讓魔法有物質的小道具般的特性,有些魔法甚至看似無用,好比把葡萄變酸,或徹底清除銅像銅鏽的魔法,不過,這「無用」是以人間的功利速效來評價。當時間的感受不同,魔法便成了掛念他人的另一種紀念品,隨著故事遞進,我們得知艾冉喜歡吃很酸的葡萄;而以徹底清除銅像銅鏽的魔法整頓完某個小鎮裡欣梅爾的銅像,芙莉蓮也為他編織了花圈,就像過去的旅途上,欣梅爾曾經為芙莉蓮做的事。   喪禮後芙莉蓮的淚水是她的生命的轉折,也是故事節奏的劇烈改變。其後,將以欣梅爾的逝世作為敘事的起點來紀年,時光永遠凝結在標幟意義的事件之上,再以餘生踏溯。走上一趟逆向的旅程,重回細節,一路拾掇生命那些極微小的時光。日常生活仍然是極其平凡的,但某些吉光片羽...

難以觸及的終點線——《關鍵少數》的追尋

  《關鍵少數》講述一九六〇年代美蘇太空競賽時期,三位非裔女性凱薩琳、桃樂絲、瑪麗在NASA的計算相關工作。種族與性別的框架如影隨形,隔著螢幕都令人感到喘不過氣,歧視散布在生活中的所有細節,職等、薪水、廁所、座位、書本、甚至一壺咖啡,都是劃分。得知數學天才凱薩琳每次需耗費四十分鐘以上來回洗手間,衍生的經典片段:計劃主管憤怒地拿著鐵鎚敲爛「Colored Ladies Room」的指示牌,宣示NASA的廁所再也沒有分別,大家的尿液顏色都是一樣的——看似大快人心,然而現實總令人絕望:打破隔閡的必須是白人男性,否則無效(我們必須永遠等待這樣的救贖者?),而出了NASA大門,還是區分。   其中一個片段擁有數學、物理雙學位的瑪麗欲申請工程師一職,然而照著章程申請的文件卻在最後被退件,理由是她不符合新增條款需上進階課程(當時只有白人學校有開設)的條件,沮喪又氣憤的瑪麗說道:「Every time we get a chance to get ahead they move the finish line. Every time.」不斷被延長的終點線,不只發生在瑪麗的工程師職位上,更展露在非裔女性的方方面面。   儘管與劇中背景相差六十年,我們仍然在追尋那條終點線,身為女性,我有時感到絕望。尤其在劇中主角們用盡全力展現自己不凡的實力和精神,終於獲得主管的認可與賞識,白人女主管試圖釋出善意:「桃樂絲,雖然妳可能會這樣想,但我對妳們沒有偏見。」「我知道,我知道妳可能這樣以為。」這種「我們不是歧視,但⋯⋯。」的言論至今仍散佈於現代社會,我們真的前進了嗎?遠遠不夠。   儘管前路漫漫,三位女性的眼神依舊打動了我,被嘲笑的薛西弗斯也罷,推著石頭,我們繼續向前走。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來源:Disney+)

女性的溫柔與勇敢:英劇《紳士傑克》

  安妮・李斯特的二十幾本日記裡,以密碼寫成的約有六分之一。將日記解密,剪裁與編織;以那著名的人像畫做為靈感設計舞台上的服裝,我們有了影集《紳士傑克》,一齣節奏流暢的英劇。   影集的宣傳畫報是說好故事的重要環節。主角安妮・李斯特在中央靠右的位置,而她的情人安沃克小姐只以側臉入鏡三分之一。影集讓李斯特從眾人之口誕生,直到她駕著馬車衝進畫面——她為了解決危機才這麼做,強烈形塑她的性格,也暗示我們得先真正認識一個人才能有公允的評價。風流韻事藏在必須抽絲剝繭的日記裡,而身為觀眾的我們確實是在窺探,李斯特時不時會打破第四面牆,一眼對上我們,坦率吐露她的內心。觀眾們想一窺兩百年前第一位將「我只愛女人」的女同志私事形諸筆墨的李斯特她的秘密生活,然而富有神秘感的書中人卻以這主動之舉,顛覆了看與被看的相對位置,於是乎這確實是個表演:從她的穿著到她的生活,立領與高帽、修長的衣袖與下緣的裙擺,確保她到哪裡都鶴立雞群,也成了當時小鎮居民的視線中心。   性別是表演,階級身份也操作一套文化符號,李斯特以言行舉止展演「紳士」。李斯特的紳士舉止有時表現在細膩的察顏觀色,支開不受歡迎的與會者以期讓淑女自在。有時表現在堅定的態度,像是談話完畢之際,李斯特會搖鈴喚家僕送客,常是在搖了鈴後續問來客:還有事嗎?表明她是希比頓宅邸的主人,也由她全權掌控節奏。她經常走路,步速極快,不怕顛簸也不懼障礙,眾人視為畏途的煤礦生意,她做了功課,慧眼信賴專業,身體力行甚至鑽進了礦底坑道。「我賭了一把,我不應該那麼做,但不偶爾冒點險,怎麼叫做活著?」即使到了最後,她的信念也不因面臨失敗而動搖。每一個階級都存在女性的困境,但身為中上層社會的繼承人,她勤於學習與爭取機會,做到對佃農的保護與照顧承諾,盡量保持公平。被黑函中傷,被埋伏者毆傷,她把信件燒毀,自己把傷口理好;一如她仍出席了前情人的婚禮,儘管神父的頌辭讓她神傷,她仍寬和的在告別時祝福對方幸福。她的紳士氣質,透過合適的衣著與配件,與待人的應對進退來塑造定義。   女性的身份是最大的困難。上層社會的資本與名望看似使某些女性的困境得到了緩解,卻也在其他情況更諷刺的暴露出來。該要溫柔還是勇敢,變成了一個問題。李斯特參與公共事務或經營莊園時必須要更堅定面對挑戰,不讓生意場上的對手以為她軟弱,如此才能捍衛自身;曾經發生過的傷害讓沃克精神耗弱,一度以為錯在自己也只能委屈求全以免失...

一種更接近自己的方法——《子彈思考整理術》

  「子彈筆記」已流行若干年,卻始終提不起勁好好研究,時值今年的最後一季,各大書店開始擺放各種款式的年曆手帳,然而尋尋覓覓,始終沒有令人滿意的封面與排版模式,此時「子彈筆記」的念頭又重新躍出,儘管社群媒體有大量子彈筆記設置的分享,還是決定從創辦人瑞德・卡洛的第一手訊息開始了解,投入子彈思考的行列。   書中清楚地描述子彈思考的模式:釐清資訊量爆炸的思路、化被動為主動地審視生活,藉由作者設計快速紀錄的方式,讓大腦紛亂的思緒可以被卸載到紙本上,澄明自我,推進自己想要的生活。生活方式萬萬種,子彈筆記也沒有固定的標準模式,作者也舉出大量的事例供讀者參考,進而設計自己的筆記模組。然而,一切的效能只能等待自己的實踐,且至少需兩三個月才能見到子彈筆記的力量,這也是我給自己的期許。   除了實際操作的介紹,書中關於「忍耐力」的章節舉例最打動我。作者提到自己極度痛恨洗碗,然而當時另一半想要學烹飪,儘管作者滿腹牢騷,每天晚上還是要清洗所有的廚房用具,而這樣痛苦換來的整潔成果會在二十四小時之後被澈底破壞。儘管作者知道自己可以享用另一半烹飪的飯菜應該要心懷感恩,洗碗還是令人不滿。直到有一天晚上,他聽見女友一邊唱歌,一邊在瓦斯爐前搖擺著身子準備晚餐,這才驚醒,烹飪是長期陷入低潮的女友去除心中惡魔、並且對作者表示在乎的一種方法。是她能完全掌控的事情。而先前對於女友的低潮束手無策、進而感到挫敗的作者,意識到他唯一能幫上忙的,就是洗碗。   行為本身並沒有任何變化,思考過後作者也不會變得比較愛洗碗,然而這件枯燥的事情卻為他的生活創造了價值——讓另一半知道自己是被愛著的。我們總是嚷嚷著要尋找生活的意義,而意義往往會在最不引人注目、最不可測、最安靜的時刻出現,如果我們沒有時常反思,釐清自我,我們將會跟這些生活之光擦肩而過。作者在章節之初引用尼采「如果你知道為何而活,就能承受任何逆境。」但我想如果我們知道為何而活,逆境也就不再是逆境了。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由季竺怡提供)

遑遑的作家身影——丹・西蒙斯匠心獨具的《狄更斯與祖德》

  西元一八六五年六月九日,英國文豪查爾斯・狄更斯遭遇史泰普赫斯特火車事故。他所搭乘的火車行經史泰普赫斯特的鐵路高架橋,當時工人正在橋上進行老舊橫梁的定期汰換,工人拿錯了時刻表。火車煞車不及,在中斷的鐵軌處脫軌,車廂摔落,七節頭等車廂之中有六節翻墜河谷,車廂凹折破碎。狄更斯所在的車廂搖搖欲墜的掛在高架橋上,是唯一倖存的頭等車廂。五年後的同一天,史泰普赫斯特火車事故週年的日子,狄更斯逝世。巧合嗎?我不這麼認為——丹・西蒙斯可能是這樣想的吧?   狄更斯創作不輟,在事故之後仍是如此,創作新作品,整理舊作重新出版;行程滿檔,如巡迴的朗讀會,與再訪美國。最後的日子,狄更斯留下了一本未完成的作品,也就是關於祖德的謀殺疑案《艾德溫・祖德疑案》。丹・西蒙斯以作家心靈的巧妙踏查,《狄更斯與祖德》一書,是假托狄更斯友人柯林斯之口所撰寫的回憶錄,像是憑空製造了永動機,源源不絕的能量從真實與虛構極富生產性的結合裡汩汩湧出,將歷史變成了傳奇。   丹・西蒙斯總是不吝於示範故事能有多魔魅的張力,以浩浩蕩蕩的長篇文字,淋漓盡致的鋪敘一個迷人的設計。在他的筆下,我們遊蕩於倫敦城暗夜的地底追逐幻影,密集人口與工業發展所碾壓的污濁環境與暴露的階級差異,氣味彷彿具有實體卻更是全面滲透,無人能逃逸;陰森的險境佈滿危機,潮濕腐敗裡卻又如螻蟻爬行般充斥令人畏懼不安卻無可否認的生命力。紳士的手杖敲擊青石板,格格不入成為了永恆風景的身影,可以說是作家掙扎的心靈與創作的渴望,然而那不是嚴肅高蹈談寫作意義,對於讀者而言,最暢快是享受這部小說在揭謎與誤導之間,飽滿的閱讀的樂趣。   柯林斯貌似誠懇、娓娓道來,然而他的敘事聲音不管是偶爾的尖銳苛刻,或即使是偶爾的信誓旦旦,都常流露一股懸而未決的猶豫。不僅是過量飲用鴉片酊或施打止痛劑,也不止於見到幻象,從一開始柯林斯交代狄更斯所遇火車事故的言行舉止,就已暗示了重述經歷總是不可能可靠:難以想像的事故,狄更斯給朋友的信件裡冷靜沉著,柯林斯卻引述列車長對那段事故的記憶,以現場的其他人的目光勾勒眼神狂野、臉色蒼白的慌忙失措的狄更斯形象。   究竟狄更斯跟祖德之間的真相為何,我們透過柯林斯的記述只會感到更混亂與分歧。影影幢幢的催眠經驗,以及大量飲用的鴉片酊,像是濃濃的迷霧罩住了現身說法的「回憶錄」。更有甚者,柯林斯時不時所見到的幻象具有實體,無論他搬到何處總是鬼影尾隨,在房子背面甬...

體制下的「浪漫」可能?——《浪漫醫生金師傅3》

  《浪漫醫生金師傅》系列叫好叫座來到了第三季,原班人馬的編導與演員讓全劇依舊水準之上,大型意外的急救壓力、醫療人員的安全與工作環境探討、神乎其技的手術場面、與醫療劇必備的生死議題,紛呈展現於劇中,輪番製造劇集的張力。然而過分順利的炫技過程多少令人疲憊,因此與金師傅「浪漫」價值觀衝突的「反派」,對於整部作品的深化更顯重要。   車鎮萬是韓國大學著名胸腔外科醫生權威(同時也是女主角車恩彩的父親),手術能力高超與金師傅匹敵,然而兩者的行事風格天差地遠,相較於金師傅永遠「救人第一」的處事;車鎮萬更看重、並迫切守護的是醫療人員已被嚴重壓縮的尊嚴與價值。核心觀念的差異,讓兩人面對臨床棘手案例時有了截然不同的應對方式,也讓底下的醫護人員有了不同的應對和站隊。   其中最精彩的攻防反而不是在手術室,而是高層利用車鎮萬的心魔(曾經有指導學生在醫院跳樓)設下一個圈套,請人在車鎮萬的辦公室放上過世學生帶血的鋼筆,觸發車鎮萬全部的防備心和攻擊力興師問罪,最後發現是自己的過度反應,卻已經無法再在醫護人員面前重拾尊嚴,黯然離開。順利把人趕走看似是院方高層的勝利,卻引來更大的政治陰謀,開啟了後續新一波的衝突與高潮。   然而如金師傅所言,儘管達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但過程的方法如果不對,也是不行的。車鎮萬醫生的離去並沒有帶給醫院同仁更好的環境,反而面臨新一波高壓進而罷工,戲劇用重大災難牽引醫護人員救人的「使命感」把大家帶回工作崗位,但更讓人難受的是,這一份「使命感」並沒有辦法讓醫療人員得到更好的待遇,有時反而變成一種勒索,理所當然的期許更加速醫護熱情的消耗。   現今全球護理師大量出走,醫生亦時常與高工時高風險搏鬥,醫療環境每況愈下,金師傅的劇情宛如一個神話。我們既感佩醫護人員的使命感,卻又不該僅止於感謝,而是確切地在醫病關係中學習尊重,更要緊的是讓工作環境更有保障。前路漫漫,通往完備的道路何其艱難,金師傅認為身為前輩就要繼續撐住直到變好的一天,然而過程中總有殞落的前行者,更提醒我們反思體制的重要性,健全的體制與工作環境,才有可能是真正的「浪漫」,滋養好的信念存在。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來源:Disney+)

《夏之魘》:成長過程裡的那一個最漫長的夏天

  喜歡《怪奇物語》(Stranger Things),絕不可錯過丹.西蒙斯(Dan Simmons)的《夏之魘》。暑假正要展開,單車巡邏隊的成員們,麥克、戴爾、勞倫斯、凱文和哈朗,以及身為成員卻沒有腳踏車的杜恩,如同任何興奮的孩子期待暑假,然而黑影已一步步環繞榆鎮,包圍了舊中央學校。一九六〇年代的美國伊利諾伊州榆鎮,小鎮看似平凡無奇,直到一連串神秘事件發生,不安逐漸籠罩。讀者會憶起成長過程的漫長混沌被一夕鑿開的瞬間,也將慢慢領悟詛咒與惡魔的古老歷史。   恐懼的來源來自求生本能,它的存在就是解答。恐懼,與其說是擋風玻璃反光而看不清駕駛而無法確定究竟是誰,致使了不知來人、不知來意的迷惘;倒不如說是那轟隆隆橫行無阻的「煉脂車」與其所行經之處那令人作嘔的動物屍體腐敗的氣味,聲音與味道的覆蓋,因而生成的無法脫逃的全面壓迫感。   全面來襲的壓迫感,像是遠古而黑暗的大手從地裡揚起,要吞噬勉力存活的生之氣息,作為召喚某種更強大力量的獻祭。作為一位成年讀者,重回那個還來不及看清楚就長大——跨過門檻的一瞬間,恐怖的不是變形的軀體或是有一圈圈環形牙齒的退化蠕蟲,而是浸潤於無盡細節與象徵之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已是成人才驚魂未定。暗色的主軸是成長的寓言,摧折與遺憾環伺,被文字拾回的成長過程暴露在成人面前,憶起來時路的坑巴與陷落的顛簸難行。   處於閾限門檻的少年們是彼此緊密的同盟,如果不是夥伴,無法找到秘密基地的入口。無論是飛快踩著單車踏板能擴張的最遠世界,或是把裝滿了咖啡的保溫瓶把手勾在腰帶上,事先規劃好行走的路線,幾個小時的步行只為了尋找更多資料拼湊答案。少年們各有其性格的弱點與真實的困境,成長的磨難總是為個人量身打造,但無論賀爾蒙帶來了多少青春期的彆扭、碎嘴、兩性角力時的惡意,總能看見天真、那種對當下毫不懷疑地單純認知,閃現在單車巡邏隊的抵抗行動裡,那多少是成年讀者心中一點點的安慰。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由傅淑萍提供) 

勇敢是對自己誠實——《盛夏未來》

  串流平台的選擇五花八門、目不暇給,瀏覽作品的過程彷彿成為了一種漫長且磨人的觀賞,有時卻能帶來意外的收穫,《盛夏未來》即是此中發現的小品。故事線非常的簡單,女主角陳辰(張子楓飾)在高考前一天發現父母的關係生變,出外淋雨跳泳池,一場高燒把高考考砸了,準備複讀。在父母的追問之下,陳辰不得已編造失戀的藉口,逃避一家人攤牌的窘境。   原本以為分手的藉口能讓高考失利畫下休止符,不料媽媽(郝蕾飾)特地到學校和老師交代此事,開學第一天老師就當著全班同學警告二人,將男主角鄭宇星(吳磊飾)強行帶入自己的故事。這就是整部戲最吸引人的地方,不同於俗濫的青春校園劇,男女主角總是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對方的身上,陳辰和鄭宇星有各自的家庭煩惱和自我懷疑,與其說是戀愛,二人更像是共享秘密的盟友,並肩應對生活中的考驗。   我喜歡整部戲的節奏感,輕鬆流暢,演員把握得非常自然,就連目睹媽媽與情人的對話場景,男女主角都能在遠處鬥嘴,自行加上對白化解尷尬,是專屬於青春的幼稚與傻氣,還有相信事情會變好的單純的心。母親的表演非常靈動,郝蕾的演技早已爐火純青,婚姻不順卻努力扮演支持女兒的母親,儘管深知感情維持的不易,還是放手讓孩子去嘗試,心意藏在日常罵罵咧咧的言語裡,最後知道真相的決斷亦展現其自省與明事理的一面,是非常飽滿的母親形象。   二人的結局收束得很快,陳辰決定陪鄭宇星去三亞音樂節找他放不下的DJ Ming,這個從頭到尾都沒有露臉的對象牽引著鄭宇星所有的行為,他終於面對自己不被喜歡的事實。而發在抖音上的影片吸引了學校和父母的關注,直接飛到會場找人。鄭宇星的悔過書將責任一肩攬下,推動陳辰向母親說出真相,而鄭宇星爸爸的一巴掌直接拍掉了兩人的後續和鄭宇星左耳的聽力。故事急轉三年後,母親搬到海南和叔叔生活得很自在,又是一年音樂節,陳辰在人群裡看著台上的鄭宇星,那一年盛夏短暫的相遇推動了這個未來,而一切的一切,都從他們的勇敢開始。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來源:Netflix)

硬漢的眼淚——寫《MOVING異能》「九龍浦」的哭

  如果有「哭」的大賞,我想把這個獎項頒給飾演《Moving異能》「九龍浦」的柳承龍,從這個角色的設計,到實際執行演出,哭,竟然具有層次,也有讓人心碎的力量。   九龍浦無庸置疑是個硬漢。眼神堅定,臉部線條剛毅,身材厚壯,更重要的是具備再生能力的異能,也就是說幾乎打不死,這還不是硬漢嗎?但他也真的是個愛哭鬼,儘管受傷會再生、會癒合,他仍然會感受到痛,極端的設定條件,對照突出了感受到痛的重要。   一般世界裡的男子要裝作硬漢,其中一種方式就是否認痛苦,也就是說,他們否認感受,抹去了感受而顯得強硬。然而真正的硬漢九龍浦,不僅會痛,還會哭。   「九龍浦」是張洙源在安企部(「國家安全企劃部」)裡的代號。進入國家情報單位以前,張洙源的人生設定很簡單。他喜歡武俠小說,對他來說江湖是浪漫愛情的發生場域。可不是嗎,無論憂國憂民,還是武功蓋世,沒有愛情要怎麼當一個大俠?因為若是沒有值得捍衛的事物,沒有打從心底珍惜的事物,只會愛自己(愛自己的身體、愛自己的名聲、愛自己的理想),那終究會成為一個叛徒,即使權傾一時,終究將背叛出身、背叛家國、背叛年輕的自己,武俠小說裡那樣崩壞的前輩豈在少數?大俠必須擁有愛情,嘗試愛一個他者,「為了他人」是真正的愛情實現的條件。   張洙源很容易迷路。不知道渴望的事物是什麼,或應該往哪裡走能實現願望,他的尋覓的方式就像拳頭一樣直接:直接用身體做為肉盾,打出一條血路。為了兄弟們挨刀,終於一步步拓展幫派的地位與能見度。張洙源單純的愛著他人,他被大哥與小弟背叛,當他同大哥被綁在駕駛座上即將沉入海底,卻只求對手放過他所尊敬的大哥;他也終究沒有殺死小弟,而是勾破了小弟的嘴,像是放生一條貪婪咬餌的魚。   所幸傻人有傻福,他遇到了一生摯愛,指引他走出小巷;一度迷失於生命的岔路之間的他,也終於像是走出了暗夜的迷巷。然而日常會磨損,那一段儉樸的生活,讓我看得膽戰心驚,為了要維繫平淡的幸福(一起在沙發上看電視、一起吃烤肉),必須安穩住在公務員宿舍,那麼得是一個公務員才行。他勉強自己穿西裝打領帶,在電腦前笨拙地輸入數字,公事包甚至常常掉在擁擠的公車上,彷彿公事包服從某種先於本人覺知而逃逸的潛意識。我才知道這迷途的引路人,已先示範了如何愛一個他者,她並不主宰他的人生。張洙源所深愛的智熙只對他說「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這次,張洙源選擇回歸做安企部的九龍浦。仍然為了兄弟(國家...

內心的漂泊終有依靠—讀《海神家族》

  把故事說好,看似容易,卻是許多小說家千錘百鍊才得以達成的技藝,《海神家族》即是一個良好的示範。故事由旅居國外二十年的女兒視角開展,這麼多年未曾踏上故土,行李雜物來來去去,卻一直把兩尊神像千里眼、順風耳——媽祖的保鑣帶在身邊,遷移的每一步路都有海上女神的眷顧,而漂泊的神像,也為整個家族的命運下了切合的註解。   我很喜歡小說中對女性的刻畫,無論是峰迴路轉嫁給台灣人的日本人綾子阿嬤,或是從小得不到母愛跟著外省軍人私奔,才發現所託非人一生坎坷的靜子媽媽,一直到逃離家鄉二十年的主角女兒「我」,三代女性皆對於多舛的命運有超乎常人的韌性,以堅強回應時代的考驗。   相較於男性在故事中總是「失根」,如外公林正男嚮往飛行加入了日軍在南洋的戰場,返家後彷彿行屍走肉,後又在二二八事件後失蹤,無跡可尋;二叔公林秩男也在山中躲避數月後流亡巴西;爸爸二馬為了情人來到台灣,不料情人遭遇船難,且兩岸再也無法通行,一隔就是四十年,帶著金條返鄉卻「人財兩失」,一身病弱憔悴最後被靜子(媽媽)接回台灣,卻因多年失職的丈夫與父親角色,只能接受靜子帶有羞辱的照顧,兩頭空落。我們可以看見女性的柔軟與剛強,讓這些男性角色「追求自我」的同時撐起整個家族,她們並不完美,甚至許多時候不懂得如何去愛,卻從未逃避自己的命運。   釐清自己的故事總是最難的,「我」逃避了二十年,藉由兩尊神像,與德國男友的鼓舞下,尋找故鄉,更是尋找原初的自己。「近鄉情怯」的情感複雜,「近親憎惡」更為難解。透過男友父親曾經是納粹軍隊的生命皺摺,「我」反而寬容了:「因為認識我家的故事,你突然更明白你自己的家庭,彷彿這兩個家庭的故事是同一個故事,彷彿我們本來便是故事的一部分。我們必須依賴對方才能把自己看清楚。」在別人曲折的故事中游走,我們才更能看見自己的脈絡。   自我認同是永不停歇的探問,能在層層推進的故事中不停思考,是讀者的幸福。於此,海上女神不只眷顧著主角「我」的家族,也眷顧著閱讀文字的我們,讓內心的漂泊終能有所依靠。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由季竺怡提供)

傾聽戀人的心聲——電影《如果30歲還是處男,似乎就能成為魔法師》

  「啊!」安達失去聽見黑澤心聲的魔法了!「這樣呢?」、「這樣也聽不到嗎?」黑澤說著,肢體更親密靠近,靜默裡,那規律的心跳隱隱搏動,分不清是你、是我。   戀人的心思是最深奧的秘密,若可以聽得見對方的心聲,該有多麽便利?豊田悠的耽美漫畫《如果30歲還是處男,似乎就能成為魔法師》善用了這個條件打開了一趟趣味的旅程。町田啓太與赤楚衛二是最迷人的CP,黑澤的俊美帥氣,安達的可愛憨直,電視劇的快節奏填補了多少人沉悶寂寞的日常。   電影版相對於電視劇,節奏整體而言慢了下來,似乎要以更謹慎的作法來處理巨大的問題。沉浸櫻桃魔法的戀愛泡泡裡的戀人要面對現實的考驗,像是因工作而分隔兩地的想念,以及想要把愛情放入世間倫常的真誠渴望——幸好他們不必與世界為敵。   接下新門市重責的安達既不願黑澤擔心,更多少有希望成為對方眼裡驕傲的意味而拼命苦撐;黑澤想要安達實現人生理想,因不想要成為對方的負擔而不敢表達自己的真實需求。《王子與魔法師》的夢幻婚禮即便是想像也甜美至極,但我最喜歡的鏡頭是公園長椅前的擁抱。同一個長椅曾是安達安慰黑澤的地方,此處是關係的新邏輯誕生之處:習於表現完美的菁英業務員意會自己能安全地顯現脆弱,於此同時,曾經不夠自信的溫柔少年,也將成就最堅定的勇氣。   當安達放下繪本,童話並未因魔法褪去而消失。黑澤與安達漸行漸遠的背影是給觀眾的最善良的許諾,說出戀人的心聲,開展一種相處的美麗,擁抱彼此也接受自身,迎向生活的自在。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來源:櫻桃魔法cherimaho-movie電影官方網站)

生活是由語言建構而成的——《馬橋詞典》

  如其名,《馬橋詞典》是一部由詞語解釋組成的書籍,然並非如一般詞典僅作查詢功能,而是在詞語和詞語之間,漸漸描摹出馬橋一帶的風情、人物故事的連結,和其中隱然的世界觀。一個世紀可能停滯,也可能面目全非,對現代讀者而言,馬橋的生活已「散發」(馬橋人謂「死亡」),然而「散發」並非停滯或歸零,而是飄蕩成一些虛無縹緲的、無以名狀的,繼續流轉於世界之中,看到這裡,馬橋人似乎有種莊子形而上的思考;然而馬橋人又是極實在的,一切是為了生活,無所謂刻意矯揉,如此自然地與日常緊密結合。   例如其中一篇「肯」:「肯」是情願動詞,表示意願,許可。比方「首肯」、「肯幹」、「肯動腦筋」等等,用來描述人的心理趨向。馬橋人把「肯」字用得廣泛得多,不但可用來描述人,描述動物,也可以用來描述其他的天下萬物。有這樣一些例句:「這塊田肯長禾。真是怪,我屋裡的柴不肯起火。這條船肯走些。這天一個多月來不肯下雨。本義(人名)的鋤頭滿不肯入土。」一切都是有意志的,馬橋人特別習慣對它們講話,哄勸或者咒罵,誇獎或者許諾,比如把犁頭狠狠地罵一罵,它在地裡就走得快多了。   對於接受科學教育的一代,馬橋人無疑是無知的、悖離事實的,然而世界的構築,有時只存在人的腦海之間,你相信你想相信的,並促使其發生。於此,馬橋人展現其獨有的生命觀點,與外在平行並存。不禁讓人反思線性進步意識的荒謬性,失去了對萬物的信仰與尊敬,我們何以「進步」自詡?放下我們對世界解釋的理所應當,重新透過文字親近另外一個被構築的「異世界」,拓寬我們的視角,是文字給予我們最大的饋贈。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由季竺怡提供)

最強綠葉?——《三國演義》裡的呂布

  小時候玩《三國志》系列的戰略遊戲,常須兩軍對壘,玩家依據所選武將的智力與武力等數據來制定攻防策略。印象中呂布的武力雖高,但智力很低。近來重讀《三國演義》,目前停在第十九回,也就是正好讀到呂布被梟首為止。「人中呂布,馬中赤兔」是時人之語,可以想見呂布武力之高確是威震天下,然而他的智力真的很低嗎?   觀察呂布的崛起,他一點也不笨,甚至還可以說有點小聰明,非常懂得投機,若以道德來評價,他確是「見利忘義」,然而若從見過曹操假譎本性的陳宮的說法來作為對照組,或許也是混亂時代底下的一種平衡的點評。呂布短視近利而導致失敗,但敢愛敢恨的作風,多少也有草莽血性的迷人魅力,即使常常不聽陳宮之謀略建議,以致不斷失掉優勢,聰慧如陳宮也終究「不忍」棄之。這一詞「不忍」值得玩味,對陳宮來說,呂布常常不聽忠言,然而蠢歸蠢,終究沒有曹操殺呂伯奢那樣的惡劣吧。   東漢末年皇室的危機總是外戚與宦官之間的爭鬥,因為皇帝登基時往往極為年幼,只得連結宦官來抗衡外戚勢力,也就造成了十常侍把持政權的局面。當時何太后之兄長何進想要立其外甥劉辯為帝,以剷除十常侍之名召四方之士入宮。十常侍為保命,誘何進入宮立地斬殺,宦官也趁機劫走少帝與陳留王。趁機進入皇宮禁地的董卓藉由廢除少帝、立陳留王(亦即後來的獻帝)來確認自己的權力。董卓為了翦除對廢立持反對意見的荊州刺史丁原,靠的就是李肅離間計拉攏呂布,呂布殺死義父丁原轉投董卓。心志不堅也是呂布被重視義氣的張飛嘲笑為「三姓家奴」的原因。   後來王允施連環計,藉貂蟬讓呂布與董卓反目成仇,視女人為禍水的傳統,讓李儒感嘆「我等皆死於女人之手矣」。《三國演義》所渲染敷演的貂蟬,讓正史《三國志》一筆帶過的與呂布私通的小妾,有了十分強烈的面貌。貂蟬一角,也襯得呂布既豪氣干雲卻又柔腸寸斷,見那呂布與貂蟬在花園裡拉拉扯扯,或董卓不顧形象追打呂布,可以說呂布以近乎魯莽的真誠,放下了方天畫戟,成全了大歷史底下的情愛。用計除去董卓後,王允是完全殺紅了眼,繼殺了哭董卓的蔡邕後,又不肯赦免李傕與郭汜。王允反而才是讓剛剛才除去十常侍、擊殺董卓,好不容易換來安寧的首都立刻又陷入了混亂的主要原因。想想呂布環住作勢跳湖以明心志的貂蟬,更顯那挺是樸拙的小兒女浪漫,與爭權奪利實在是有很大的距離。   呂布這個角色的功能,串起了從董卓到曹操的權力移轉,他不像董卓心狠手辣、窮奢極欲,也不如曹操知人善用而用計詭...

哪裡是長途的終點?——讀石黑一雄《被埋葬的記憶》

  魁里格是極其兇猛的惡龍,盤踞在地勢險惡的山區,威勢足以擊敗一支軍隊,傳說繪聲繪影。牠是邪惡的化身,是藏匿於暗處的威脅,惡龍彷彿永遠不會消失。然而,那隻傳說裡能吐出雲霧的龍終於登場,卻已是老朽乾癟得一擊即潰。   故事裡,大地被謎般的霧靄籠罩,這包圍著所有人的白霧,也就是龍所吐出的氣息,使人們總是在遺忘。偶有較小的孩子發現這件事,他們走失,然後回來,有點像那句台語俗諺,出門像丟掉、回來像撿到。只不過,他們走失、丟掉,還在山洞、在村落裡面的人就會把他們忘記,他們曾經存在的事實極為自然、極為容易的被抹煞,於是人們可以繼續生活下去——如果不記得過去發生的傷痛,那麼傷痛便不存在。   這麼一來,所有的存在都搖搖欲墜,試圖追本溯源的努力都不上不下。有深厚感情的老夫老妻,決定努力抓住回憶,出發前往尋找在某一個遠方村落的兒子;也有繼承高貴的亞瑟王血統的姪子,高大而枯乏的身體幾乎是費盡全力地扛著生鏽沉重的鎧甲。長征的路程,回憶沒頭沒腦的湧上,會改變我們現在認知的事實嗎?揭露過往會有什麼樣的代價?無論得知什麼事,我們還會那樣深愛彼此嗎?   在啟程前往那神秘的島嶼(也許是死亡)之前,我們能通過船夫的提問,證明我們深愛對方嗎?戰爭之後,我們見到勝利的亞瑟王的榮光,承平的土地之上的所有人得知的和平是真相嗎,和平之前若是暴力與殘酷,我們想要知道嗎?我們應該相信什麼?追索的漫長路徑裡行經的林間水池猶如一面鏡子,究竟湖邊的是以悲哀而詭異的姿勢蹲伏在湖面飲水的三隻食人魔,還是那不過是攔腰截斷的三棵朽木?   看完《愛x死x機器人》的第二季,〈溺斃的巨人〉這集使我印象深刻,不妨將之作為《被埋葬的記憶》的影像的呼應,那些憂鬱而朦朧的影子因騷動被吹散又聚合,惘惘的威脅籠罩了認知的視野。海邊的巨人的臉龐非常尊貴,像是神話裡的英雄,圍觀的眾人從敬畏,好奇,到褻玩,巨人的皮膚漸漸失去彈性,眼珠逐漸混濁。巨人被切開,某些部分被奪取,有些被拋棄,有些成為了奇觀,有些留在某些人心中變成了一個因為脫去形體而真正的落實的存在。   我們終歸必須決定自己要相信什麼,那些傷害、那些渴望,都與生存的時光緊緊糾纏。但消失與存在之間游移不定的線,總是因為敘事者不可靠的記憶而飄忽不定,這個區間或許就是石黑一雄施展奇幻魔法,讓人無法不一次次檢視、一次次反思,並深深為之著迷的領域。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由傅...

照進黑盒子的陽光:石黑一雄《克拉拉與太陽》

  如果一件科幻作品,卻不是太費心建構世界架構,會是怎樣的閱讀體驗呢?石黑一雄的《克拉拉與太陽》證實了意圖說好故事,角色深度是重要的核心,它會讓想要關懷的議題也許不必特別強調,就能讓讀者的心低迴不已——儘管無法避免兩極的評論,因為以不可靠的敘事者開展故事,選用的敘事聲音是否能讓讀者代入而引起同情,自然可能導向兩極的閱讀體驗。   至今為止,人工智慧的不可靠在於AI的演算法是黑箱系統(black box system),人們只能觀察「輸入」與「輸出」,未知其內部運作方式,也無從調查。沉浸閱讀情境,預設了對敘事者的信任,但若讀者進入的是機器的「心靈」,就讓閱讀過程一直隱隱然感到矛盾。   克拉拉,是愛芙(AF,Artificial Friend,書中的人工智慧),擔任敘事者,也是觀察者。克拉拉理解何謂「真實」的方法,藉由攝影機的眼睛,切割外在世界。當我們陷入克拉拉的視野,人透過機器來理解事物,最強烈的體驗是面對資訊量超載而程式語言無法描述的時刻。人的記憶以線性的方式順其脈絡,但在作者所設定的方式裡,機器以多重的影像細節(影格)來拼湊。人們的外顯行為一旦凸顯了人情世故的複雜性,對機械而言隨即變成了混亂而破碎的影格。一方面這是猶如「點陣圖」式的不精確或粗糙,另一方面也變成了非線性的摸索。非線性而無法直觀,就會帶來不可預測的混亂體驗。   事實上在一步一步的揭露故事的同時,我們會知道世界背後隱隱藏著令人不安的事,若從這一點來觀察,仍然屬於《別讓我走》的調性,尤其是階級與愛情關係。「是否能獲得機會」凸顯階級差異(與複製)不言而喻,雖然作者並未詳述機制,但在此處的父母似乎可以透過某種基因選擇打造完美小孩,同時伴隨強烈風險,付出兒童可能體弱、多病至死的代價。襲來的不安,讓裘西與瑞克藉由畫作的對話泡泡的互動,寓言了階級落差與惶惑不定的未來底下的承諾之脆弱,身為完全沉浸其中的讀者(一旦接受了這個設定⋯⋯)便持續擔憂,見那未來逼仄即將碾壓童心未泯的可愛而備感痛楚。   因此,當克拉拉藉由拼湊自身對外界的認知而導向對陽光的信仰來解決問題,在穀倉裡與太陽交換條件奉獻,其周身浸潤充滿神聖性的橘光,赫然突出黑盒子內部的計算層如何提取抽象特徵來組合輸出結果的未知,也凸顯了信仰一事的神聖性不在於邏輯理解,而在於相信的動機是克拉拉所表現的人與人關係的至高真誠與善良。   須知克拉拉的任務,不僅是兒童的...

休止符以前——讀石黑一雄《夜曲》

  音樂一向有共鳴、撫慰人心的作用,然而人生畢竟不是一場完美演出,荒腔走板的時刻所在多有。環繞石黑一雄的《夜曲》是五個短篇集結的旋律,起伏之中各自表現了某個缺憾,荒謬的處境濃縮在話語之外,長長的沉默背後是淡淡的樂音兀自運轉,陪你帶點自憐的沉醉在恆為時間流逝悵然的心緒。   短篇獨立成篇,但在〈抒情歌手〉裡在窗子裡聽愛情輓歌的琳蒂,到〈夜曲〉進廠「升級」。一方面,樂章未完,故事宇宙相連;另一方面,音樂的藝術性在現實生活裡是一塊又一塊的轉場跳板,想辦法成功晉升社會階級、想辦法打破人生僵局,即使意味著得把自己(字面上)打破重塑也值得,使人玩味是否欣賞音樂的能力與昇華痛苦的能力在某個程度上有交融的境界。   我最喜歡的是〈大提琴手〉,不像〈莫爾文丘〉兩組人物對照人生處境那麼不留餘地,也不像〈或晴或雨〉將人生軌道的偏離以大尺度的喜劇濃縮在異想天開的舉止所引致的短暫失語,〈大提琴手〉那份理想的重量或據信音樂的奧秘,是在談話裡一步步暗示、推進,如此不著痕跡地解釋了何以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施展權力的方式幾乎著魔卻終究不可抗拒。   音樂開展交映時光流瀉,時間是話語與音樂成形的必然要件。我們在生命裡各懷期待的晃蕩,無論這一天過得怎麼樣,終究曲終,只是餘音嫋嫋如縷不絕,越是夜深人靜越是糾葛我們的心。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由傅淑萍提供)

向恣意的青春好好道別——《二十五,二十一》

  《二十五,二十一》背景設定在九零年代末期,描摹亞洲金融風暴席捲下,人們遭受重擊卻奮力生活的樣貌。男主角白易辰因父親破產生活風雲變色,從富二代少爺淪為落魄的打工仔;女主角羅希度也因為學校經費裁減、擊劍社廢社,面臨被迫放棄夢想的考驗。兩人在各自的生活線上掙扎,卻因機緣讓生命交錯,成為彼此的支持並開展未來新的面貌。   全劇對人物的刻畫十分細膩,尤其是女性,每一個角色都充滿了不同層次的魅力,立體且迷人。女主角金泰梨的演技讓羅希度這個角色熱力四射、耀眼無比,她的能量無窮、熱情率真、橫衝直撞的魯莽性格都極具渲染力,用一股腦地傻勁擊劍,挺過艱苦的國家代表訓練生活,最終實踐夢想(根本《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金句代言人),是撐起整部戲的核心。   但這部戲並非僅僅宣揚夢想、熱血或拚勁,更動人的是角色們如何在一波波的壓力與考驗下做出應對,彼此影響、彼此幫助,儘管生活苦澀的時候更多,也總能找到走下去的可能。希度的金牌陰影因親生母親的播報用詞「偷來的金牌」備感背叛,卻因對手高宥琳媽媽的擁抱得到安慰;瀕臨崩潰的擊劍明星宥琳在高台跳水的畫面令人心驚,然而希度簡單一句「其他的都沒關係,妳不要再去跳水了」,掉落的心被希度的直率接住,兩人不僅盡釋前嫌,更開展了未來的友誼。錯落細密的情感線不斷交織,勾勒出了豐富動人的青春面貌。   而當我們稱頌青春的勇敢美好,更要面對的是它的無知與莽撞帶來的遺憾。   大多數的觀眾總為男女主角最後的結局感到惋惜和心傷,而或許青春的特質正是如此,我很喜歡劇中看似冷淡、對一切事物都提不起興趣的池昇琬,彷彿是整個故事的旁觀者,卻能用超齡的智慧帶領我們用不同的角度檢視角色。當昇琬為了好友智雄被體罰與師長正面對抗,最後只能申請自願退學時,媽媽心疼地說如果只會硬碰硬未來會很辛苦,要學習放軟身段,昇琬顫抖著說「我知道,但我現在還做不到。」這便是結局的預示,也是青春的註解。   當時的我們還沒辦法好好說出真正的心聲,總是用最愚蠢、最莽撞的方式去正面衝擊,口不擇言傷害所愛的人,也深深傷害了用力過猛的自己。然而心意是真的,隨著成長的洗練,我們慢慢、慢慢地知道自己真正要說的話是什麼,在多年的沉澱後,練習好好的表達,也許能再說一次,也許早已失去機會,但無論如何都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人生功課。   現實世界不一定有食言而肥的鬧事租書店老闆、好心寄回失物的陌生人、甚至根本沒有紀錄一切並傳遞心意的日...

《花漾女子》——女性遙不可及的美好前程

  相較「花漾女子」一詞暗示的天真爛漫,電影《花漾女子》的英文片名「Promising Young Woman」更切合整部片的宗旨,諷刺性地探問那些「可能有美好前程的年輕女性」可能會面對怎樣的未來。   電影一開始就展現了劇名的反面,女主角凱莉・墨里根(Carey Hannah Mulligan)飾演的凱西年過三十,醫學院輟學沒有大學文憑、沒有正職工作,只有在咖啡店打著零工並賴在父母家中,每日流連於各式酒吧夜店尋找「狩獵者」,凱西讓自己看起來酩酊大醉,讓那些「護花使者」帶走自己這頭「獵物」,再出其不意地鎮嚇對方,日復一日,凱西用自己的方式逆反撿屍文化。   然而整部片並不如預告呈現所謂「復仇的快感」,凱西也並非追求什麼血債血償,畢竟逝去的永不可能追回。她想尋求的是某種正義,或甚至用不著這麼強烈的字眼,凱西只想要當時參與其中的這些人們,有「正確」的認知而已。無論是性侵自己摯友的校園風雲帥哥、起哄的兄弟會成員、旁觀的笑鬧者、落井下石的姐妹、息事寧人的學校主管、偏頗的辯護律師等,凱西只想要他們面對、承認自己的錯誤,然而許多人已經走得太遠無法回頭,促成了最後的結局。   整部片還是令人感到濃濃的哀傷,摧毀一位女孩太容易,甚至連她自己都可能以為是自己的錯;而事件的參與者,都好端端地走在自己的康莊大道上。我很喜歡電影中萊恩(主角醫學院同學)的角色設定帶來的反轉,得體的談吐、誠懇地應對,幾乎連凱西的父母都看到了凱西放下摯友的死、向前邁進的可能。然而一段影片顯露了萊恩的另一面,促使凱西貫徹她的正義。   也許有人覺得凱西的舉動愚蠢、衝動、拿生命開玩笑,但女性要得到所謂的公平和正義本就沒有什麼正當管道,必須全力相拚。當法律與社會都在保護那些「可能有美好前程的年輕男性」時(電影中的男性團體也諷刺地異常團結),女性必須捍衛自己。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來源:IMDB)

不知我是誰,直到我和你相遇——電影《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

  不知從何時開始,男明星獲得「同志天菜」的稱號代表高人氣與受歡迎的性感意味,也成為製造話題的行銷方式。儘管社會新聞仍是常用污名化的視角來播報與同志身分相關的新聞,同志遊行的討論焦點也總是放在超尺度的裸露與話題性。因此電影預告針對許光漢所飾演的吳明翰主打「鋼鐵直男」,這樣的矛盾,反而讓我特別留意到劇中吳明翰的台詞「我誰」,我認為非常值得玩味。   吳明翰是拚命三郎,陽剛、恐同,住在一個會讓三姑六婆覺得以警察(公務員)工作來說很不錯的房子,但除此之外,他的家人、出身,其實背景不清不楚。我誰,一方面是炫耀的孔雀,我是誰啊你竟然不知道,標舉所向披靡的氣概;另一方面也指向身分焦慮,吳明翰想要證明自己,想要拿下大案子,也希望能搏得美人青睞。   相對來說,林柏宏飾演的毛毛與王淨飾演的林子晴,身分脈絡倒是非常清楚。毛毛有家庭故事的細節,也有他的人生價值,反核、淨灘、參加遊行、出櫃受挫、渴望結婚、手機裡有死了都還想刪除的影片,集結了許多對男同志的刻板印象。王淨所飾演的林子晴也有背景故事,她甘心臥底,像無間道,卻又來個黑吃黑,但花瓶將地球表面翻轉過來,打破整體社會氛圍所打造的對女性的想像,將身邊的人都擺了一道,即使是站在護花使者位置的吳明翰都無法料到她有(犯罪的)能力,這正是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的《雙面葛蕾斯》吧?深藏不露,直到做了驚天動地的事,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這部電影的節奏掌握太棒了,最好的驗證就是吳明翰與毛毛的互動幾乎讓整個電影院的人們又哭又笑,歡樂與傷感的共鳴,我們真幸運能在疫情稍緩時迎來這樣的喜劇片,能在電影院共享一體感。我最喜歡,也覺得最能代表完美掌握節奏的段落有二。   一是吳明翰之所以會撿到毛毛的紅包,就來自於他的那股「直男衝勁」,拚命追犯人、飛車追逐、閃避危險都能見其技術之好,卻在千鈞一髮之際未能戲劇性地穿過事故車的場景,突突地頓在兩車之間。既是推動劇情的合理橋段(逼得員編59487——他真的很北七——要去把毒販的「丟包」全都撿回來),更是他直男氣概的頓挫。攝影鏡頭的想像,收放的快慢與轉動,都很精彩。二是林子晴背景的呈現方法,運用了人鬼視角的時間差,毛毛清楚見證林子晴的告白,也像是講八卦那樣口沫橫飛地告訴了吳明翰,吳明翰繼而帥氣(中二)的說:太多蛛絲馬跡了,這只需要簡單的推理。這既是時間差,也是真相的差距,在我們所見的事物,底下...

永恆的凝視——《燃燒女子的畫像》

  故事開展於十八世紀末的法國,女主角瑪麗安受邀替艾洛伊茲繪製出嫁前的畫像,一開始並不順利,艾洛伊茲不願許嫁,瑪麗安只得裝作陪侍散步,白天用力捕捉,晚上偷偷作畫。然而謊言包覆的親近實則是遠離,被戳破的瑪麗安自毀畫作,愧疚與羞憤交加的悔過之舉,反而讓艾洛伊茲的心境轉折,開啟重新繪畫的契機。   整部電影的調性看似非常和緩、安靜、日常,然而情感的累積卻是在這樣平凡的陪伴與觀察中噴發。繪畫過程中的表白極其內斂卻動人,瑪麗安自信地說道:「當你動搖時,就會有那個手勢;當你窘迫時,你就咬嘴唇;當你氣惱時,你就不眨眼。」畫家的眼睛銳利非常,觀照少女所有的心事;然而艾洛伊茲請瑪麗安來到自己的位置,問道,妳覺得我在看什麼?一眼望去,正是畫布後的位置。掌握凝視權力的人不只畫者,兩方易位,艾洛伊茲輕聲說道:「當你語塞時,你就摸額頭;當你失去冷靜,你就挑眉;當你感到困擾,你就用嘴巴呼吸。」矜持的禮節動盪,對視的時刻,一切言語皆是多餘。   此外,我非常喜歡電影對神話故事的重新詮釋,奧菲斯為了解救愛妻尤麗迪絲闖入冥界,渴望愛人重獲生機,冥王感念,告誡奧菲斯離開地獄前絕對不可回頭望,然而癡情的奧菲斯無法克制心中的愛念,回頭確認其腳步,尤麗迪絲萬劫不復。艾洛伊茲朗讀故事時一旁的侍女不明其意,唯有瑪麗安波光流動,眾人討論了一陣,艾洛伊茲卻說到,也許是尤麗迪絲希望奧菲斯回頭,為什麼?存於回憶,或許更美好。也許,那時尤麗迪絲用了極輕微的聲音說:「轉過來。」   情感漸深,畫作完成,婚期將至,一切收束的非常快速。艾洛伊茲的母親歸來,交易完成,離去之際艾洛伊茲恰好在試穿嫁衣,瑪麗安簡單地道別就快步離開。最後一刻,推開大門,艾洛伊茲大喊一句:「轉過來。」   那些來不及畫在筆下的,望進眼底,即是永恆。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來源:Netflix)

我接受這樣的你——《明天別再來敲門》

  關於愛,歐弗說得不多,然而推動《明天別再來敲門》故事情節的力量雖是死亡,它卻真正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歐弗是沉默而固執的老頭,如果有話要說,基本上都是與如今的價值觀衝突而來的抱怨。莫名其妙的昂貴新設備,完全是資本主義騙錢的銷售方法;慢跑就慢跑,卻要穿得像十四歲羅馬尼亞體操選手的假掰作風;還有,這個社會已經沒有人會修理腳踏車了。   生活裡有很多可抱怨的。歐弗是汽車通行道反向行駛的那台車,逆流而上,與全世界對著幹。沒有父母,沒有背景,那些所謂的價值觀衝突最後會秘而不宣的聯手,匯流成為一個巨大的系統,這個系統會穿著白襯衫,以各種「依法行事」進行宰制與剝奪,沒有什麼比這樣的領悟更沉痛了,就算他學會建造,學會修補,強大的系統一瞬間就能碾壓手上只有固執鐵鎚的他,最後他手中只剩下滿滿的羞辱與無力感,沒有什麼比這個事實更為屈辱。於是他的原則就是堅守固執,把一件事貫徹到底的冥頑不靈,那個頑固只有一個心法,就是「一直揍、一直揍」,直到把世界打爆為止。   這是他唯一可以留住記憶裡的她的聲音的辦法,把所有其他的聲音都拒絕在外。對於常常受到剝奪的人,沉默的頑強對抗就是最後的尊嚴。面對不公平的事情,沒有什麼華麗的現代方式,他的做法就是不斷寫信,拿著鐵鎚面向市議會、向政府、向所有主事機關的或大或小的螺絲釘。用他的勞力與技術,用已超過上帝跟宇宙的永不放棄的意志,以一種古典的姿態把自己活成一個肖像姿勢。畢竟,所有無法看出他所珍愛的事物價值的人,只能被他揍下地獄。   因為歐弗所珍愛的非常簡單,就是和她——桑雅,他畢生摯愛,有關的一切。他固執的珍惜與他的愛所相關的所有事物,即使是一隻倔強又醜陋的貓厄尼斯特。不需要冠冕堂皇的說詞,也不用打出什麼相互瞭解的眼神或手勢,在被世界剝奪與遮蔽的歐弗、醜貓或其他被視為無用的孩子的身上,桑雅總是能看到潛力,總是能以最好的角度詮釋一個人的可能性。這便是歐弗深深明白的真理:「當外人都不覺得他值得的時候,還能為她所愛的感覺是怎麼樣」,歐弗不需要世界,他只需要桑雅的愛。   桑雅曾說,愛人就像是搬家,原先愛戀的是新鮮事物,也恐懼自己不夠資格住進這美好的住所,然而時間流逝,帶來了斑駁,帶來了裂紋,那些不完美的秘密,使房子成為真正的家園。故事的終點,歐弗以他的一生告訴我們,這就是被愛的感覺,而愛總是一項等待給出才得以辨認的禮物,認出是愛的時刻也成就了一個家。說到底,歐弗的...

最難的是相同的步伐——《你的婚姻不是你的婚姻》〈尾號1314〉

  《你的婚姻不是你的婚姻》共有五個小故事,最喜歡的是第二篇〈尾號1314〉。中年夫妻的故事接在〈聖筊〉之後是很好的安排,前篇講述婚姻對於「對的人」的追求;而〈尾號1314〉則展現了找到「對的人」之後,生活推進之下保有「對的自己」的可能。   李國華(藍葦華飾)是一名事業有成的牙醫,太太徐曉芬(李杏飾)帶著兩個孩子在英國攻讀博士班,然而李國華有一天突然決定把牙醫診所和台北的房子都賣了,搬到鄉下的別墅,打造他們「從前夢想的家」,逼得徐曉芬不得不帶著孩子回國討論家庭未來走向。   戲中方方面面可見兩人的不同調,從李國華自作主張賣房、徐曉芬私下找大學同學也是曾經的戀人Alex(姚淳耀飾)幫忙重新設計牙醫診所,兩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為對方設想」,也註定了漸行漸遠的結局。   最令人傷心的是,夫妻二人都用盡全力扮演自己的角色,李國華獨自生活奮力賺錢供養妻小;徐曉芬每天在英國睡不到五小時,在念書之餘努力扮演好母親的角色,沒有一個人是輕鬆的,可是兩人愈是努力,生活好像把他們推得更遠。   其中Alex這個角色設計得很好,與徐曉芬同樣背景、能理解她的專業甚至能給對方一個工作舞台,然而這依舊是Alex「想像徐曉芬所需要的」,徐曉芬斬釘截鐵的拒絕,讓戲劇探討的主題更加聚焦,不落俗套。而李國華心心念念、溫柔可人的Ann,只是AI智慧,最渴望的理解與陪伴只能在虛幻中渴求,既寫實又荒謬可悲。可也必須如此,才能逼迫夫妻倆正視自己。兩個只有英文名的角色,恰恰投射了彼此錯落的想望。   面對自己是人一生的功課,儘管千難萬難,李國華跟徐曉芬還是為我們展現了巨大的勇氣與堅毅,李國華承認自己的脆弱:「我一直以為我做這些,是在找回我自己,但其實我只是很害怕,被妳丟在後面。」徐曉芬回應:「我一直都知道,我真的非常自私。我真的很常想,如果你哪一天出意外就這樣死掉了,我就解脫了。那一切就結束了。我怎麼可以這樣?你對我真的很好。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夢想、責任、親人、伴侶、經濟等因素,交織成婚姻的複調,演變成我們始料未及的樣子,裝聾作啞、粉飾太平是一種選擇,誠實面對自己忍痛告別也是一種,〈尾號1314〉雖然展現了對婚姻一生一世的悲觀,卻讓我們明白,「對的自己」才是一生一世的立基。如李國華所言:「我會好起來的。」在那輛拋錨、尾號1314的車上,人生好像被道路救援車輛載著一路向後,然而痛哭流涕之後,我們總能踏...

目不暇給的宇宙訓詁學:《吉勒摩・戴托羅之珍奇櫃》

  《吉勒摩・戴托羅之珍奇櫃》(Guillermo del Toro's Cabinet of Curiosities)相關訊息與預告甫釋出,我就立刻把Netflix影集上映通知打開,真的是迫不及待。一方面吉勒摩・戴托羅的奇幻想像與敘事功力當然是品質保證;另一方面是我對恐怖短篇小說的喜愛,好奇不同導演對故事的洞察力如何轉化閱讀體驗為影像,也許是更加情緒化的敘事步調,甚至是等著那些不祥的預兆迎面痛擊、觸發骨子裡的寒意。   恐怖不僅是濺血或暴力。記得小時候看《週日神秘檔案》(《魔界奇譚》,Tales from the Crypt),充滿灰塵與雜物的凌亂暗室,或是焦枯骷髏般的敘事者尖銳而嘲諷的笑聲,結合了童稚的好奇、對故事的渴望與暗處潛伏無名之物的記憶,那種又愛又怕的心情——藉由打斷日常生活,揭開一致性底下的人心多變與幽暗念頭才最驚悚。珍奇櫃魔幻的故事包容多種可能,精神與物質皆不偏廢,把排外、貪婪、對皮相的焦慮實體化,也有古典的憂懼,諸如物之靈攝走心神、雙胞胎的魔力、靈薄獄的生死門檻等等,當然,還得小心你許下的願望成真,宇宙之大,你不知道哪一個異界的存在正在聆聽你的召喚。   我最喜歡的是〈驗屍〉(The Autopsy)。素樸的小鎮鎮民連續失蹤,密林裡尋獲了傷口極不尋常的屍體,緊接礦坑爆炸的悲劇;小鎮警長請來驗屍官,驗屍官也是警長的知交故友,這是〈驗屍〉的背景。F・莫瑞・亞伯拉罕(F. Murray Abraham)飾演驗屍官,演技令人讚嘆。等待著屍檢的並非肉體而已,那些失去氣息的身體,是外星人的侵略與宰制的渣滓,承受外物入侵、掠奪與取代的原始恐怖。   想來對應於浩瀚星空,又非漫威世界的空降危機,一具軀體之內的戰爭尺幅毋寧極小。然而身體是一具感官的皮囊,何謂真實,取決於外界加諸受器的刺激所化為的電流,形成了內在小宇宙的感知。大宇宙的權力鬥爭縮影於小宇宙的主宰權,原本身體的主人與外來的入侵者懸殊的實力,悲劇似乎是無可避免,縱然如此,〈驗屍〉多古典啊,驗屍官以他的知識與機智,藉由放棄視聽的大義的封鎖,重新宣告自我身體的權力,甚至還留下了口說錄音的見證。殘忍殺戮的夜晚終於過去,熹微所覆的河谷流水兀自淙淙,晨光照見生命的尊貴與力量,影像的色調與旋律,幾乎是英雄史詩的規模了。   《吉勒摩・戴托羅之珍奇櫃》上線之後,採每日兩集播映,儘管不是所有的集數都討人喜歡,卻各有...

生成式AI的威脅:《黑鏡‧瓊糟透了》一則人類存在危機的寓言

  串流與社群媒體的影響力,已遠遠超過電視或報紙,這些老舊的、具權威性的媒介失去了大部分的觀眾,這是沒有大明星或共同記憶(如歌曲)的時代。流行依然是神話,以更準確的受眾操作所構成,小眾而破碎,量身打造大量的神祇。每一次的閱覽都是機器深度學習,平台形塑理想的日常生活想像,演算法讓使用者更接近他們內心渴望的、極為單一的圖景,社交與流行文化的結合構成了彷彿觸手可得、構圖精美的小方框,我們看似選擇更多,廣告商的投放卻是前所未有的精準。   我們渴望做自己人生的主角,自戀的心理與推向我們眼前的世界舞台畸形的嵌合了。儘管我們所有的體驗,確實是以我們為中心的感官經驗所促成,然而過去微小的個體可能對世界的所有神奇尚有基本的敬畏,但如今,一丁點的精神意義均已不存在於平面化的影像窗格、串流畫面所呈現的視覺真理之內,或者說這是一個全新的宗教,混淆了啟蒙跟盲信的末日團體。一方面「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膨脹尺幅,另一方面,鏡像裡的那個身體比在嬰兒的蒙昧時代更難控制,「我」也體驗到從未有過的,無助的碎裂。   瓊是一個普通人,她有看似還可以的生活,是個主管、有個伴侶,卻有更多認知自我的危機,主管職做的工作與自我實現沒什麼關係,反而是順從董事會的大佬們的決議給底下的螺絲釘壞消息,負責開除無助提升整體生產效能的員工;看似風平浪靜的同居生活,飲食的乏味也是一種象徵,煽動了瓊,騷動她的心思與感知,想抓住變成社畜以前的那些不顧後果的激情,猶豫是不是某種未被選擇的生活比現在更好。   平淡的生活引不起瓊的興趣,引不起觀眾的興趣,終於——《瓊糟透了》。瓊成為了真正的主角,串流的生成內容凸顯了認知落差,尤其是他人與自我的評斷之間的落差。這也是社群時代所促成的人設與真我最極限的混淆。為了力挽狂瀾,她極盡所能破壞自己,如果失去了價值,是不是就可以阻止這場實境秀般的惡夢?我可能控制我、控制我的命運嗎?只是,世界由量子電腦投影、生成,這一層是前一層的副本,前一層也是其他層的摹本,引發人的存在危機的想像莫此為甚,會不會連破壞也是劇本的一部分。   由串流平台來揭開串流所主導的流行文化價值,實在是太「黑鏡」了,身為觀眾,服務的使用者,我們早已簽下了授權書,放棄了所有的權利,提供自己的一切成為可供生產、協助生產的內容,並消費。這是波赫士指出的那《一千零一夜》裡最令人感到不安的故事,聆聽故事的國王,聽到了皇后的故事,也就是這個...

逃離的是制度,還是人生?——《D.P:逃兵追緝令》

  軍隊的組成與制度構成了宛如平行時空的另一個世界,美其名是保家衛國與成人禮的洗練,然而種種身心靈的動盪、前輩的壓迫、長官的卸責等問題都令人窒息。《D.P:逃兵追緝令》於此背景之下為我們切開一道視角,反思制度下的靈魂。   故事以「逃兵追緝」的憲兵單位D.P(Deserter Pursuit)開展,男主角安俊浩因緣際會下被分配到D.P組與前輩韓浩烈一同追緝逃兵,劇情隨著一次次的追捕任務展開,也讓觀眾更深入安俊浩的內心狀態進而推動人物後續的結局。導演穿針引線的能力出色,全季僅有六集(拿著花的男人/南柯一夢/那個女人/蒙提霍爾問題/軍犬/旁觀者們),一開始看似獨立卻在劇情中後段巧妙地彼此串連,映射出軍中的多種樣態,讓我們直視角色的處境,思考個人的選擇。   「逃兵」之所以「逃」必定有其道理,影集也毫不避諱地展露暴力,前輩的毆打、口頭羞辱和夜半的體能訓練是家常便飯,更有甚者是私處的傷害和性自主的剝奪,當你的身體不再是你的身體,靈魂必然受到侵蝕。逃兵無路可走只能「逃」,然而他們逃不掉緊追在後的追緝,有人被抓回部隊,也有人無法接受,選擇繼續「逃」,逃離生命,選擇了死亡。諷刺的是,「逃」的原因總被忽視,那些霸凌、虐待和傷害,都在長官的調節或媒體的壓力下銷聲匿跡,加害者或被調離單位或已經退伍,真正「逃」過一劫;而那些「逃兵」,對於兵役、刑責和傷害,必須照單全收,什麼都逃不過。   我很喜歡第四集「蒙提霍爾問題」開展的思考線,「換?不換?」攸關的是門後的禮物,然而置放到真實人生裡,多了千千萬萬個不可預測的變數,我們要如何應對?故事中對男主角頗為照顧的前輩曹石峰,一向溫柔有禮,偷偷準備點心給男主角,說著「以後對後輩好一點吧!」卻也因為無法排解的壓迫與痛苦,開啟了瘋狂的另一面,推展後續劇情的高潮。捕捉的過程是控訴,「你們明明都知情,卻選擇旁觀。」「在我受到欺負,很想死的時候,你們坐視不管。」軍中的階級與欺凌是經年累月的複製,同袍的習以為常更是。在痛苦推到極限時,劇中的角色分別做出了「換與不換」的選擇,哪個比較好,是否真的去除沉痾,我們不知道,但是面對這樣龐大沉重的體系,或許總要有人做出點什麼。   追緝「逃兵」,抓捕的不是個人,而是抵抗體制的游離與叛變。制度固然重要,然而制度並非堅不可摧的絕對,生而為人,我們更該看向的或許不是體制與規章,而是眼前的這一個「人」。回到圍牆與鐵絲網外的真實...

美麗的時光——《嗅聞樹木的十三種方式》

  《嗅聞樹木的十三種方式》這本書有電子版,但實體書絕對值得收藏。一方面是因它的裝幀,32開尺寸的小書,易賞讀、易攜帶,而書衣攤開即成繪有書中插畫的海報,盡是美麗的細節。另一方面,手握樹木的贈禮,不妨學作者大衛・喬治・哈斯克(David George Haskell),嗅聞這本書的氣味,自然舒坦的木質調性,書頁與指尖摩挲,感官經驗的豐富多彩,顯然永遠無法以電子閱讀器取代。   氣味闖入了我們的鼻腔,不請自來直鑽入心靈,無論是充滿生命力,還是緩緩降解,潮濕或乾燥,突地就勾起記憶。作者豐富的學識,知性的語言,也因而總有一股詩意的情調。彷彿明明早已散逸的氣味,脫胎換骨成為了一組記憶密碼,埋藏在被日常所折磨的神經線路之下,即使埋得再深,那些文字是召喚它重新顯影的契機,化為亮晃晃的一汪清泉,滋潤了乾涸的心上的裂紋。十三個章節,以樹木為核心,勾勒人的生活,樹與人,二者竟是如此盤根錯節。   一段被砍倒的白蠟樹,從新鮮的氣味逐漸衰腐,再被城市的氣味給吞噬,生態的循環指向連動的世界,面對蟲害危機,一個樹種的消失,也將連帶使得生態鏈的某個環節就此鬆脫。白橡木段被大木槌劈開切好,「每一塊木頭都是一錠陽光」,燃燒的熱能與生命的記憶緊密相連。一杯琴通寧是化為氣味的全球貿易與殖民歷史,以樹木為主體的故事路徑。無論從生態、飲食、器物還是歷史,將人類與沉默的森林、木料與果實緊密相連。   樹木以氣味分子溝通,傳遞信號於樹葉之間,或是釋放來與其他的昆蟲和動物溝通,人類雖無法解讀,然而潛藏的喜好、隱隱該閃避的危險,都以無形的氣味與感官的對應,記錄了人類發展的歷史,而能不經意喚起諸多情誼與想像。無論從哪一個角度觀看,我們難以與其他事物分割開來,正如作者所言,樹木是林中生物賴以生存的交談中心,變成書本後也為人類做相同的事。反覆翻閱這本書,它將吸附手指毛細孔的一點汗液與油脂,忽然感到內心有點激動,為了文學與樹木之間的關係,也為了樹木所建立的種種美麗連結。 (本文同步刊登於 桃園電子報副刊 ) (圖片由傅淑萍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