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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意識的遠征——「螞蟻三部曲」之二《螞蟻時代》


  《螞蟻時代》是「螞蟻三部曲」的第二部曲,故事從一連串離奇死亡事件展開。死者遺體表情凝結在極度驚恐的死亡瞬間,而無法破解的密室案件,讓一向自信的警探梅利耶也一度誤判。隨著調查深入,記者萊緹希雅.威爾斯登場,原來她是艾德蒙.威爾斯之女,延續了家族故事的神祕連結。她與警探的合作,重新把案件偵辦導向正軌,探案解謎為小說增添了懸疑張力。
  上一集結尾,古老的貝-洛-崗城邦被頑童襲擊,火焰阻斷了螞蟻與人類深度對話的可能,也將蟻邦導向不同的道路。801號歷劫歸來,獲得了名字「希藜-埔-霓」,打造了自己的城邦,而後接收了皇城的寓所,成為貝-洛-崗的新任蟻后。火,對人類而言代表了進步的契機,對螞蟻而言卻是災難記憶的符號,這種對火的態度分歧,也暗示了文明核心的差異。
  為了重建中央城邦,希藜-埔-霓展開一場技術革新:馴服地下河流、興建運河、設立化學圖書館以儲存知識費洛蒙。這一連串的現代化改革,似乎預示蟻族走向理性與組織的高峰。於此同時,希藜-埔-霓決定發動遠征,討伐「手指」(人類),因為違反自然的力量應該被阻止。這樣的行為猶如鏡像的對映,儘管希藜-埔-霓對人類所知的消息都只是耳聞,她的作為卻與人類相去不遠,最終,馴服自然的意圖都將吞噬自身。而東征軍看似蓄勢待發,實則早已內部鬆動。這場戰爭建立在誤解與恐懼之上,對人類動機與行為的錯誤想像,使得整支遠征隊在進軍途中,除了外在突發狀況的挑戰,還要不斷面臨內在瓦解的危機。
  螞蟻本是沒有自我的物種,故事之中,除了蟻后,蟻邦裡的所有成員都是以孵化編號稱呼彼此,從不知「我」。但遠征途中,某些螞蟻開始自我命名,如「那個帶路的」、「那個戰勝飛鳥的」與「那個愛懷疑的」等等,這不再是「功能」(兵蟻或工蟻)的分類,而是基於經驗與個體特質所生成的認同。命名行為的出現,也就是主體意識的覺醒,自由意志的萌芽。
  部分螞蟻甚至選擇脫離軍隊,在途中定居於牛角金合歡植株內。牛角金合歡這種植物擁有適合築巢的內部結構,螞蟻也能為它驅逐蟲害,植物能與螞蟻構成穩定的互惠共生關係。一群離隊螞蟻便在此與蜜蜂、白蟻、蒼蠅等建立自由社區,拋棄母巢制,實驗去階級、去命令的社會形式。
  與此同時,在螞蟻巢穴下的人類社區,卻因飢餓與資源短缺而逆向變得「像螞蟻」。新任蟻后斷絕與人類的互動與資源救助,人類為了存活,模仿蟻窩的螞蟻,以團結來減少彼此的衝突,也透過改變行為模式來減少能量耗損,而後竟自然而然地放棄了名字、轉用編號,安於群體心靈合一的共振。
  唯一的異數是最年輕的尼古拉,他趁父母不注意,偷偷使用翻譯裝置向螞蟻傳遞了一個前所未見的觀念:宗教。運用「羅塞塔石碑」技術,透過機械螞蟻利明斯通博士之口傳達啟示,手指巨大而力量卓越,要螞蟻將「手指」視為神並加以供奉,否則將會降下天譴。有些螞蟻轉而成為「自然神論者」,反思任務與死亡的意義,甚至開始保存夥伴的遺體,不再棄置垃圾場,賦予死亡神聖性。「神」的概念,確實在螞蟻的內部世界慢慢發酵。
  另一邊,人類世界接連出現駭人死亡事件,調查也逐步露出曙光,死者皆與一種名為「巴別塔」的化學藥品研發工作有關。這種物質的目標是干擾螞蟻的費洛蒙,使螞蟻失去對命令與族群的辨識力,導致整個社會系統瓦解。它並非劇毒,卻比毒更危險:它破壞的是語言與共識,也將造成文明根基的潰敗。也讓人思考,最致命的武器,可能不是火或水,而是語言失效、連結崩塌。
  103683號(後來簡稱為103號)是活生生的傳奇,也因而負起率領東征隊的任務,成為重要的信使,也真的和手指「見面」了。中文版《螞蟻時代》的封面,明顯致敬了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教堂天頂畫《創世紀》之〈創造亞當〉。原畫中,上帝伸出手指,觸碰亞當的手指,象徵將生命之火與理性賦予人類。而在《螞蟻時代》的封面中,這個構圖被重新演繹:一隻螞蟻立於枝上,抬起步足,接近從天際伸出的巨大人類手指,兩者之間閃耀著微光,形成某種「連結」或「啟迪」。

米開朗基羅〈創造亞當〉

  透過電視螢幕,103號觀看、快速吸收人類日常,對充斥其中的暴力、消費與無止境的廣告感到迷惘與不安,人類文明的種種慾望與衝動令她難以理解。然而,在這些片段中,她也看見了讓她震驚不已的事物,有像達文西那般的手指,創造超越實用目的,純然出於想像與美感的作品;或是能夠在面對陌生生命苦難時伸出援手、不計代價地進行救援;或是單純出於情感,對不相干的他者有溫柔與關懷。其實,不同維度的文明,許多概念並不互通,103號也無法照單全收,然而她確實看見了在人類行動之中,某種不被功能主義約束的「多餘的愛」。
  作者貝納・維貝將密室命案、電視節目《思考陷阱》、地下聖殿與螞蟻遠征四條線索交織成龐大而緊湊的敘事網絡,延續首部曲的多線交響,也讓人非常期待第三部《螞蟻革命》的走向。一路讀來,我們像103號,只是憑藉的窗口不是電視,而是這本書,對螞蟻的生活想像從群居昆蟲變得更為豐富,甚至擴張成一個完整的社會體,擁有記憶、制度、信仰與疑問。螞蟻透過費洛蒙溝通,故事中的羅塞塔石碑是轉譯費洛蒙與人類語言的橋樑,然而真正理解對方的方式,或許不純然是語言的對譯,而是在共同處境中漸漸滲入彼此的存在;當那一刻來臨,無論是螞蟻或人,都再也無法置身事外。
(本文同步刊登於桃園電子報副刊
(圖片來源:Rakuten ko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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