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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別塔學院》——理解不管再怎麼徒勞,都是種絕對必要的努力

        「巴別」源自希伯來語balal,意為「混亂」。   聖經故事說:世上原本只有一種語言,人們修建城市並打造一座「通天」之塔。上帝見此便將眾人的語言打亂,讓他們再也無法彼此溝通,並分散到了世界各地。           由此,我們可以從書名見到《巴別塔學院》的野心,語言恰如其分地成爲敘事核心。故事設定在一八三〇年代的牛津,彼時大英帝國國勢鼎盛,書本從歷史中分岔出一個平行宇宙,將英國的力量歸功於「銀工魔法」。白銀是重要的貨幣,在英國,學者們發現將不同的語言刻在銀條上,再念出來,就會有神奇的力量展現。因為翻譯永遠不可能是完美的,在過程中失落或扭曲的意義,會被白銀捕捉並顯現出來。           藉由主角羅賓的視角,我們第一次見識到白銀神奇的力量。那是一個被死亡籠罩的場景,在廣州——羅賓的故鄉,霍亂肆虐,奄奄一息的羅賓在母親的屍體旁邊無力地躺著,等待最後一刻的平靜。此時勒維教授緩緩走進來,拿出銀條,先用法語念出「解毒劑(triacle)」再來是英語「糖蜜(treacle)」,羅賓頓時感到嘴裡有一股說不清的甜蜜,虛弱的身體轉眼恢復動彈,在他還搞不清楚狀況時,成為了那一帶唯一活下來的人。           勒維教授給了羅賓選擇,跟隨教授一起到英國,提供食宿,享受輕鬆、舒適的生活,並接受最好的教育,唯一的要求——用功讀書;或是孤身一人留在此處,自生自滅。           想當然爾,羅賓選擇教授作為他的新監護人,他們簽訂契約,於此,羅賓・史威夫特誕生了。教授說需要一個英國人會唸的名字,我們直到書本的最後,都不知道他原初的姓名。而後日復一日的語言課程,拉丁文、希臘文、英文、中文⋯⋯時間快速前進,學習高壓且艱辛,但羅賓沒有辜負他的資源與天份,數年的刻苦下順利進入了牛津「巴別塔學院」——銀工魔法的中心。             在這裡,羅賓遇見了他的同屆同學,更是他一生的夥伴:來自印度的室友雷米、來自海地的薇朵瓦和唯一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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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做料理的她與愛吃美食的她》:一起好好吃飯吧!

  漫畫《想做料理的她與愛吃美食的她》是一部溫柔深刻的作品。上班族野本小姐熱愛烹飪,卻受限食量,無法盡情嘗試大份量料理;某天,她發現鄰居春日小姐食量驚人,於是便邀請她共享餐點。一段關於「烹飪」與「用餐」的故事展開,逐步帶出餐桌經驗、親密關係與社會議題。   飲食習慣不單純只是個人口味,更是文化資本的展現。人吃什麼、如何吃,往往連結家庭教育、階級與價值觀。當兩人坐在餐桌前,分享同一道菜,「一起吃飯」是藉由味覺體驗,共同建構了新的關係。這也是食物的文化特性:它同時象徵親密、交流,也能顯露限制。比如個人的健康條件、家庭教育的影響,甚至社會對「女性該如何飲食」的期待,都在餐桌上留下了痕跡。作品透過一道道料理,把這些看似細微卻豐厚的思考帶到讀者眼前。   一頓飯的形式就像一種語言,菜色的安排、份量的多寡,映照人際間的親疏與分際。漫畫裡,烹飪過程可說是「轉化」,野本能藉由烹飪,趕走沉悶心情,把壓力轉變成一道道能被分享的美味;春日的食量,則像是熱烈的回應,把心意真正消化吸收。當然,野本的嘗試,帶有對生活品質的追求;春日的大快朵頤,則是對生命與活力的接納。不同的飲食背景在餐桌上相遇,打破了過往的限制,建立了默契,彼此相互理解,因而情感也有了發展的契機。 喜歡她們大快朵頤 跟被食物包圍   與許多作品中女性角色被邊緣化不同,《想做料理的她與愛吃美食的她》的女性即是敘事核心。兩位女主角她們的相遇與互動展現豐富底蘊,她們交流料理,也談論職場的不平等、家庭帶來的傷痕,以及日常的壓力與掙扎。   對話很重要。傳統敘事裡的女性常常成為被凝視、被救贖的角色,能夠主動表達自身經驗的機會不多。在這部漫畫中,女性的交流一事就是價值的來源。主題表面是「吃飯」,透過飲食而引出的對話,讓讀者看見多樣的女性面貌:直率的、壓抑的、想要突破的、需要支持的。這也是如何「再現」女性生活的重要性,藉由在作品中被真實呈現,才能抵抗被簡化的敘事。 隨著角色增加 女性形象與情感模式的討論也更豐富   故事裡最打動人的,或許是那份「誠實」。野本與春日並非沒有傷痕,章節中常常會觸及到家庭或社會問題,有時甚至帶著創傷的陰影。像是野本單純熱愛料理,卻被男同事解讀為因擅長家務「是個好媽媽或適合做女朋友」,野本心裡明白那只是興趣,卻被迫套上了「服侍男性」的框架;又或者春日到餐廳用餐,僅僅因為是女性,便被老闆擅自減少了餐點飯量。日常的偏見...

朱和之《當太陽墜毀在哈因沙山》:神靈在歷史交會處低語

  朱和之小說《當太陽墜毀在哈因沙山》,背景是一場發生在戰後初期的真實空難。故事聚焦三位來自不同背景的小人物(漢人潘明坤、日本警察城戶八十八,以及布農少年海朔兒),他們在歷史縫隙交會,勾勒一段錯綜複雜的時代經驗。   小說的開端,是戰敗後在台灣的日本人舉行了「昇神之儀」,將神社裡的神明請回天上,隨後焚燒本殿。這樣的告別儀式是對政權更替、身分轉變的回應,也是對一段歷史終結的有意安排,既保留了形式上的尊嚴,也默默承認了震撼的斷裂。   類似的場景早在日治初期也曾出現,當時日本警察將數百尊台灣民間信仰的神像集中焚毀,媽祖婆、上帝公、元帥爺等無一倖免。這種粗暴的手段固然是殖民統治的一環,但信仰作為人立身處世的核心,並未就此消失。有人冒險藏匿神像,也有人如明坤,選擇將祖先牌位埋入防空洞。可以說這是一種文化保存,但或許更準確的說法是,這是人在無法控制的時代裡,努力維持內在秩序的方式。   《當太陽墜毀在哈因沙山》取材自二戰末期的三叉山墜機事件,拼貼戰後初期台灣社會族群交錯的剖面圖。那是一段政權轉換未明、體制更替尚未完成的過渡時期。一架自沖繩起飛、載有獲釋戰俘的軍機(清算者號)墜毀於台灣中央山脈南段三叉山東北方,機上人員全數罹難。日方接獲美方請求後組成搜救隊,卻在進入山區過程遭遇第二場颱風侵襲,造成二十六名搜救人員殉職。參與者橫跨布農族、阿美族、卑南族、平埔族、漢人與日本人,使這場悲劇成為一次跨國與跨族群的共同災難。   小說不是單純複述這起事件,而是把重心放在描繪上山救援的人們,是如何一步步走到這裡,這場既偶然又命定的相遇,也展現了彼此文化、語言、信仰之間的差異與張力。歷史不只是由戰爭與政權書寫,也同樣深植那些小人物的生命經驗,複雜多元的側面構成了一個豐富而動人的故事。   小說開篇描寫昇神儀式,象徵日本神明的撤離;同時,被壓抑多年的台灣本土信仰逐漸現身,重新回到人們的生活中心。這場精神秩序的交替,正映照時代更迭下人們內在的動盪與重組。角色們或依賴宗教儀式來安撫內在的失序,或將信仰作為尋找歸屬與身分的根據。   小說透過交錯的敘事視角,描寫日本人、布農族與漢人三方之間的摩擦與誤解。其中一幕尤為深刻:日本警察試圖將布農族人的遺體帶回,卻觸犯了布農族視橫死之人為禁忌的文化(不應移動遺體否則會帶回惡靈)。「善意」的行動卻正好顯示文化差異與世界觀的落差。這件事並無對錯可言,然而非常有力...

妳就是我的家:《彩香最愛弘子前輩2nd stage》

  「世代差異」是《彩香最愛弘子前輩》中極為重要的主題之一。所謂「永不放棄的後輩」、「絕不被攻陷的前輩」,乍看之下是便於行銷的誇張設定,卻也真切地構成了角色間情感發展的核心舞台。兩人之間在態度上的落差與矛盾,促成了關係張力的來源。她們之間的「時差」,鋪陳愛情發生的前提,也為後續的磨合創造了豐富的敘事空間。   經典電影《因為愛妳》(Carol)中,卡蘿對特芮絲說:「What a strange girl you are. Flung out of space.」特芮絲彷彿「天外來客」,絕非地球所有。卡蘿的話語中有喜悅、驚嘆與讚頌。她深知自己想要的事物,而特芮絲則像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弘子和彩香的關係,也很類似。   第一季中,彩香在工作場域顯得天真直率,甚至人際互動生澀;她起初穿著略顯古板,也從未想過能從工作中尋求快樂與成就感。但因為對弘子的好奇,她漸漸開始轉變。即便如此,眾人總對她有時大而化之的舉止苦笑評道:「這很彩香。」顯示她某種本質始終如一。可以這麼說,她總是以純粹之心探索未知,因此擁有沛然的勇氣。 (啊,彩香這份純真,太耀眼了)   像特芮絲或彩香這樣的存在,動搖了舊有範式。這些「奇怪的女孩」被丟到了現實之外,原本晦暗的空間也因此生出了裂縫。彩香不知道「戀愛」該有什麼形式,自然也不存在「同志關係」該遵循什麼腳本的預設。弘子則完全不同。作為一位早已知曉自身情慾的成熟女性,她更明白現實的邊界與規訓。她對「愛女人」這件事很有意識、也習慣隱藏,因為她深知職場與家庭如何看待他者。   因此我很慶幸《彩香最愛弘子前輩》那麼誠實處理慾望的存在,第二季竟從「尚未共度初夜」的設定出發,讓觀眾見證一對女同志情侶如何處理性經驗的落差與身體親密的節奏差異。彩香是全然的初心者,對慾望有諸多誤解與好奇;弘子則對於慾望與情感交會所可能帶來的風險顯得極為謹慎,語言中時而閃爍逃避,時而隱含壓抑。   有趣的是,與此同時,響子與理佐則展現出慾望的另一種樣貌,熱烈、直接、無所掩飾。顯示劇中的慾望同時也指涉能描述親密關係的語彙,不同角色以不同方式表達慾望,使慾望不再只是「要或不要」,而是一種溝通的形式,是屬於她們的新的語法。 響子( 染谷有香 飾) 與理佐( 優希美青 飾) (這對CP明明登場的時間不多,卻非常搶眼!)   也因此,語言在本劇中具有雙重性,它既是通往理解的橋樑,也常常是誤解與遲...

愛的輪廓與語言未竟的空隙:從《彩香最愛弘子前輩》的主題歌曲看角色情感的掙扎與遞進

  《彩香最愛弘子前輩》以喜劇包裝,卻從不迴避情感與慾望的複雜性。迎接最後的結局之前,一起回顧四首主題與片尾歌曲〈パレット〉、〈バイタル〉、〈yosumi〉與〈短夜〉的細膩與美好。曲目定調了劇集的情緒,也是映照彩香與弘子內心風景的詩篇,有不能被低估的敘事價值。可以這麼說,諸樂曲都是故事的一部份,是她們的,也是我們的。   這些音樂像是時間的註解,在不同節點上標記關係的變化。無法單憑一首歌理解一段關係的全貌,但當我們把四首歌與其情境意象連結後就能察覺:她們的角色弧線並未突然改變,而是如同沖洗照片,隨時間顯影,點點滴滴將感情的紋理顯露。音樂即是線性時間,音樂只能在時間中展開,也只能因時間而心領神會,我們藉由聆聽,能一層層揭露她們從曖昧、理解到終於靠近的旅程。   第一季片頭曲〈パレット〉由強烈的熱情啟動,似乎要生生世世「唱反調」,有點任性地揭示了熱忱與戀慕,執著又真摯。這首歌不斷出現「試された」一詞,反映了面對愛情的試煉與感受到的焦慮。「調色盤」是整首歌的關鍵意象,情感如顏料灑落,混亂,卻充滿生命力。第一季的情感基調,是以不安與倔強構築了的起點,彩香猶如初生之犢,愛得生澀,甚至有點孩子氣,也因為如此,才逐步打動了原本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弘子前輩。 はしメロ - パレット   第一季片尾曲〈バイタル〉吐露堅定而成熟的心意。開頭即點出主題:「就算是不被允許的 Love Love Love,也要去愛」。曖昧是一體兩面,既可以表示不滿足,也留下尚待發展的空間。在第一季最後兩集,有一幕是弘子與彩香在天臺上,彩香試圖突破現況,而知道現實沉重的弘子完成了彩香提出的種種要求,擁抱、親吻,弘子都一一實現,但最後她說:「全部⋯⋯都完成了呢。我們就這樣結束吧。」「我⋯⋯不能喜歡上妳。」那句「我不能喜歡上妳」,該有多壓抑。那是十年的重量,對沒有出櫃,且因他人成全而有機會在公司一步步穩紮穩打的現有處境的「責任感」使然。所幸彩香從不放棄,反而更頑強,我們看到內心情感漸強的呈現,歌詞中不斷出現「還不夠呢」、「也想和你在一起啊」的願望表達,直至「我要率先跳進那艘沉沒的船」這樣的語句,不正是放手一博、全心投入的宣言嗎? Young Kee - バイタル    到了第二季,主題曲〈yosumi〉則將雙方所共同面對的語言侷限與情感狀態進一步呼應。歌名「四隅」,可以是紙張的四個角,也可以象徵關係...

穿越《惡林》:破破爛爛的人也能有英雄旅程

  喬.蘭斯代爾(Joe R. Lansdale)的短篇小說集《魚夜》令人目不暇給,但在那些奪目絢爛、色彩紛呈的奇譚之間,有一個反倒很像「中場休息」的故事令我印象深刻,那就是〈牛仔〉。一名下錯車站的旅人與一位黑人小男孩短暫相遇。男孩穿著牛仔裝、帶著空槍套,倔強的語氣藏著不安:「你不相信有黑人牛仔吧?」在那本(或其他本)黑人牛仔身影缺席的小說中,小男孩找不到自己的投射。旅人對他說:「我相信一定有。」最終旅人將書丟進了垃圾桶,或許正透露了他對書中缺席的「某種可能性」感到失望——如果連故事都不寫,我們又怎麼能相信它真實存在?   這樣的思維在《惡林》(The Thicket)當中以更粗野混雜卻真摯誠實的形式重現。那群「破破爛爛」的旅伴:尤斯塔斯、三寸丁、姬米蘇與大豬(真的是一頭豬),不只是風格設定的趣味調劑,更隱隱透出一種堅持──讓故事不只屬於強者、白人、英雄。要讓故事成為可能之地,要讓那些看似無用、被排除在典型敘事之外的小人物是真正主角。因為我們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曾是那個「槍被搶走」的孩子,但在現實的荒野卻還不願放棄扮演牛仔的想像。   《惡林》是一部與奇特的同伴們踏上冒險的西部小說,融合了黑色幽默,言詞粗魯而極度暴力,卻又是細膩描繪了一段關於失落與成長的「英雄旅程」。這趟旅程有明確的起點與轉變節點,也蘊含對純真與信念的追問,在混亂中用力刻畫「少年轉大人」的過程。   水痘奪走了傑克.帕克的父母,他與妹妹露拉成為孤兒,原計劃與祖父一同遷徙展開新生活。然而,命運的災禍再度撕裂家庭,祖父死去,露拉在橫渡河流的途中被盜匪擄走,傑克不得不獨自踏上尋妹之路。這一刻便是典型「英雄旅程」中「召喚」的發生:一個普通的年輕人,被迫面對世界的黑暗,推入他原本無從想像的領域。   這場災難也象徵一種離開童年的暴力洗禮,那條河是地理界線,也是心理遠鄙;妹妹被擄走表示過去的生活就此斷裂,踏上對岸,也將是踏進充滿暴力、扭曲與人性試煉的世界。   英雄旅程的主角總會遇到導師與幫手。傑克所集結的「救援團隊」絕非精英,更像是「社會邊緣人」的組合:挖墳為生的黑人男子尤斯塔斯、腦袋靈光嘴巴很壞的侏儒三寸丁、試圖擺脫過去的前風俗業者姬米蘇,還有一頭忠誠的大豬,組成了一個「不可能的隊伍」。瑕疵處處的隊員們也定下了故事基調,滿嘴髒話、各種壞脾氣與壞習慣,加上一路的衝突與暴力,不要期待破碎的人們拯救世界,但這裡確...

有毒顏料上的虹光,扭曲又迷人:閱讀喬.蘭斯代爾小說精選集《魚夜》

  喬.蘭斯代爾(Joe R. Lansdale)的小說精選集《魚夜》(The Best of Joe R. Lansdale)是一本充滿驚奇的短篇故事集。書中作品橫跨多種風格與題材,結合了黑色幽默與恐怖驚悚,情節異想彷彿走入其他宇宙。無論是被改編為動畫與電影的知名篇章,或是那些難以歸類卻令人難忘的短篇,蘭斯代爾始終以他銳利的筆鋒,帶領讀者穿越常理邊界,直指人性的本質與生命的荒謬。   精選集最受矚目的莫過於〈魚夜〉,這篇因Netflix動畫影集《愛╳死╳機器人》改編而聲名大噪的作品。故事講述兩名男子因汽車拋錨在沙漠度過的夜晚,老者談及上古時期沙漠曾為海洋,並分享他曾見到魚群在空中游動的奇幻經驗。夜幕降臨後,神祕景象竟然真實上演——透明魚群在荒原盤旋穿梭,宛如回返宇宙誕生之際,抑或見證死者記憶的倒影。這段描寫短短幾頁,卻營造出夢幻與不安的交錯。動畫版本保留了這份詭譎與美感,使故事在視覺上再度昇華。 Netflix 《愛╳死╳機器人》 改編〈魚夜〉(Fish Night) (我很喜歡這張海報)   除了〈魚夜〉,其他許多短篇亦展現出蘭斯代爾對荒誕與極端情境的駕馭能力。如〈哥吉拉的十二步驟戒癮療程〉以一種惡趣味方式模擬怪獸自我(無法)康復的過程,〈救火犬〉與〈擋風玻璃外的地獄〉則分別探索人與獸之間的模糊邊界以及暴力、信念與恐懼之間的微妙張力。某些篇章甚至讓人聯想到美國南方民間傳說與B級片的結合,像是夢中斷片的胡亂拼湊,既熟悉又陌生。有點嘲諷,或是惡意,但又在極端的設定條件中發現人的核心信念,而折射出了奇異的美好,像是有毒顏料上面虹光粼粼的扭曲——扭曲,但迷人。   然而,蘭斯代爾的作品並不止於怪誕與幽默,也不乏帶有現實寓言色彩的篇章。〈六八年夏天的郊遊〉與〈錯過恐怖電影的那一夜〉這兩篇以青少年為主角的故事,描寫年輕人為了尋找刺激而魯莽行事,最終招致無法挽回的後果;表面的青春活力與玩笑背後,潛藏報應的冷酷法則。尤其是〈錯過恐怖電影的那一夜〉,其故事也因刻畫「行為必然帶來後果」的命題而令人警醒。乖張與暴力並存,使人一笑之後心頭一緊,也許正是蘭斯代爾的致命魅力。   整體而言,《魚夜》這本精選集既能喚起讀者內心深處的原始驚懼,也能讓人在驚訝與失笑之間再無法置身事外。在我看來,喬.蘭斯代爾彷彿一位鄉間說書人,盤腿坐在門廊邊或汽車旅館的搖椅上,娓娓道來那些介於幻奇與現實的奇談異事...

平凡的小日子就是一首詩——《未知的首爾》

  《未知的首爾》故事從一對雙胞胎姐妹開展——柳未來與柳未知(皆為朴寶英飾演)。姐妹是同卵雙胞胎,外表長得一模一樣,就連親生母親(張英南飾)也時常分不清楚,只有因失業扮演主要照顧者的父親(南允浩飾)與疼愛他們的外婆(車美京飾)能一眼認出。可以想像一如所有雙胞胎相關主題的戲劇作品,「互換身分」是必要的情節推動契機。然而這部戲的獨特之處,並非僅有「交換生活」的挑戰、驚險與反差,更多的是藉由看到對方(甚至扮演對方)而漸漸看清自己的過程。   人與人真正的理解從不是瞬間的福至心靈,而是承認自己的不理解後,不懈地傾聽與靠近。劇集用十二集的篇幅,從「未知」走向「未來」(或者說,「未知」就是「未來」),在這個因科技變得無限緊密又無限空虛的世代,溫柔地給予我們深深的安慰。   我很喜歡劇中外婆鼓勵妹妹未知時所說:「昨天已經過去,明天尚未到來;今天,仍是未知」——姓名就是最短的咒語,未知的可能就要展開。未知的人生不像姊姊未來,從小功課優異長大後在首爾的國營企業上班,符合眾人的期待與欣羨;未知胸無大志,求學期間因為每天午餐時間總是衝第一,被發掘跑步的長才,卻在最重要的比賽受傷滑鐵盧,從此一蹶不振,過著打零工領日薪的生活。儘管如此,外婆從未輕視她,甚至在未知最低落,足不出房門的日子,外婆也會在旁邊心疼又寵溺地說「躲在繭裡的你,是想變成多大隻的蝴蝶啊?」未知縮在緊緊包裹的被子裡泣不成聲。原來躲在繭裡,醜陋的自己,還可以被無條件的接納,被期待,被擁抱。這樣的愛,化成未知的底氣,促成日後蛻變的養分。   與此同時,「人生勝利組」的姊姊「未來」也沒有大家所想像的自信自在,職場性騷擾與職場霸凌的雙重壓力(這裡不得不說韓劇非常善於刻畫權勢壓迫、從眾與孤立、惡人先告狀等社會百態,觀賞過程時有不寒而慄,時而共感被壓抑的痛苦),甚至讓未來想假裝「意外墜樓」躲避上班。妹妹才發現她對姊姊「未來」真的「未知」,為了讓姊姊能喘口氣,從此踏上「未知」成為「未來」的首爾體驗。   編劇的鋪排十分細膩,每一條故事線都安排妥當,相互呼應,沒有多餘的情節。除了未來與未知這一對姐妹,還有兩人的高中同學男主角李昊洙(朴珍榮飾),在一場車禍中重傷喪父,和繼母(金善映飾)相依為命,卻因自己身體狀況、對事故的自責、和對母親複雜的情感,養成不輕易訴說的彆扭性格,與妹妹未知時而疏遠時而親近。男配角韓世振(劉慶秀飾)自爺爺過世後,辭去職場...

伊坂幸太郎《蚱蜢》:罪、罰與都市群體的暴力隱喻

  伊坂幸太郎小說《蚱蜢》(日文原名《グラスホッパー》),初看之下或許難以與「殺手主題」聯想在一起,不若英文書名《3 Assassins》來得鮮明。但若從書中所述的生物學角度深入思考,便能發現書名背後的深意。「蚱蜢」是「蝗蟲」常見的俗稱之一,當個體數量稀少時,牠們以草葉為食、跳躍移動,看似無害;然而當群體數量密度過高,受到環境條件變化的影響,某些種類的蝗蟲便會發生轉變,包括體色、斑紋與體型大小都可能變化,也從散居型態變為暴躁、攻擊性強的群居型蝗蟲,繼而形成龐大的蝗災。 🔍 延伸閱讀:多形性(polyphenism)   這種劇烈的行為轉變,是本書隱喻的核心,原本只是個體的「人」,在特定社會壓力與刺激下,可能轉變為構成集體暴力體系的一員。鈴木這一角色貫穿了整個故事,他為了替死於非命的妻子復仇而加入犯罪集團;而故事結構則由三位主要殺手串聯:鯨、蟬與推手。可以這麼理解,在這個殺手業界的舞台上,「不得殺人」這樣的基本道德律令已經失效,書名「蚱蜢」象徵每一位在暴力與社會體制中掙扎求生的存在。   「鯨」高大沉默,以「勸說對方自殺」為主要手段,不動刀槍,卻能使受害者因絕望而自我了斷。鯨走上人生岔路,與受到壓迫有關,而他聲稱一生唯一讀(且反覆讀)的小說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這般安排顯然不是巧合,而是對其行為哲學的強烈暗示。《罪與罰》中,拉斯柯爾尼科夫殺人後陷入罪惡感的折磨,最終選擇自首贖罪;而鯨雖非「親手殺人」,卻無法逃避亡靈(或幻覺)的糾纏。死者重現眼前,低語不止,這或許是長期潛藏的自我質疑,也揭示了逐漸崩壞的心理。這樣的設計表明「罰」不一定來自法律,而是對「罪」的自我追問,以及對過往自我的否定。鯨與拉斯柯爾尼科夫雖身處不同文本宇宙,卻都在殺人之後經歷了無可避免的精神懲罰與倫理審判。   「蟬」擅長使刀,動作靈敏。在小說的宇宙中,殺手是一整個職業體系,也隱然有某種內部的等級排序。蟬所從事的,是即使在道德模糊的業界內也不被歡迎的任務類型,包括不分對象的滅門行動。他的工作介紹人岩西似乎只有他一個部下,蟬無暇思索自身行為的倫理評價,只關注存活與效率。他認為自己不過是受岩西宰制的人偶,完全不被尊重。這讓「罪」變成一種功能性的行為,甚至不再需要動機,某種程度上也與資本社會異化勞動的現象相似。   「推手」不使用明顯武器,而是在城市擁擠處,悄悄...

拌拌咧,閣徛起來:《失控的焦慮世代》不妨〈拌拌咧〉!

  當今青少年面對的焦慮與心理困境,遠比我們想像得更深層。強納森.海德特在《失控的焦慮世代》指出,過度保護、缺乏自主遊戲機會的成長環境,使得一整個世代的孩子喪失了從經驗中學習「心理韌性」的機會。藉閱讀這本書,我也想介紹一首歌,金曲獎得主李竺芯的〈拌拌咧〉,以及這首歌所讚頌的自由自在、失敗與重新開始的重要。 李竺芯Siri Lee - 拌拌咧 Dust It Off    這個時代不太容易有動輒熱銷百萬張的金曲,但那也是因為這是分眾時代的緣故,我希望藉由這本書所引發的關注,讓更多人聽見這首好歌。二者雖分屬不同領域,卻在精神上交會於一點:提醒我們重新思考童年成長的真正要素,並在當代的教育與文化焦慮中,找回一種自然、自發且有彈性的生活態度。   李竺芯在歌詞中唱道:「咱褪赤跤 唱囡仔歌 像細漢的時陣啥物攏毋驚 」,這句話召喚童年回憶,讓我們重返無拘無束、沒有評價眼光的自由狀態。打赤腳唱兒歌,是毫無防備、全然投入,像孩子一樣自在,無所畏懼。這呼應了海德特引述心理學家彼得.格雷所提倡的「自由遊戲」概念:當孩子們參與由自己主導、為了好玩而玩的活動時,他們才會展現出最自然的動機與學習能力。「不帶功利目的」的玩耍,反而成為學習社交技巧、自我控制與人際協調的最佳方式。   如今使用社群網路,很明顯地感覺到情緒性或惡意的負面評論增加。海德特指出,情緒的發展並非來自對情緒知識的理解,而是來自「體驗」。只有在真實的互動中,孩子才能學會如何處理衝突、忍受失落、重建關係。面對情緒時,〈拌拌咧〉雖溫和,卻具行動的動能:「目屎拭拭咧 頭殼撫撫咧 重來」,這樣的語言像是兒時母親輕拍的安撫,也像是孩子玩耍時拍拍身上的塵土、再次上場的動作。「拌拌咧 免起毛䆀」、「拌拌咧 毋免怨嘆」、「拌拌咧 閣徛起來」這些語句,體現了從身體開始整理情緒的節奏感──拍一拍、站起來、繼續玩,這就是日常最自然的情緒調節。   這段歌詞,我也特別喜歡。「若是按呢生 猶閣無法度放棄的話 目屎拭拭咧 頭殼撫撫咧 重來」,表面上輕描淡寫,實則飽含強大的內在力量。它所說的「如果這樣子 還是沒辦法放棄的話」,我認為不是指功利主義的具體目標或外在成就,而是那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渴望,或許是想要完成一件事情、維持某種連結、實踐某個夢想,是以即使屢屢失敗,依然難以放棄,是既真誠,又頑強的存在狀態。   這樣的執著,正是心理韌性。在《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