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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破碎的靈魂片片拾起——讀《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


    這是一個家族的故事,也是整個世代的故事。

    書名「鴻」,來自母親的名字「德鴻」,而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涵括:生下「鴻」的姥姥、母親「鴻」、和作者「我」——「鴻」的二女兒(作者張戎,原名「二鴻」)。「鴻」,是天上翱翔的大鳥,展現盛大,也借指書信。三代「鴻」用她們的一生編織一封長信,寫給我們這些讀者,和所有歷經那個時代的人。

    二十世紀中期局勢動盪,在中國,軍閥割據、對日抗戰、緊接著國共內戰,江山數度易主,市井小民的生活就是要學著努力在夾縫中求生存。「鴻」一家的故事於此開展:姥姥長得美,一雙小腳裹得嚴實,在父親的刻意安排下,嫁給了軍閥薛之珩當姨太太。當時的規矩,姨太太的孩子是大房的孩子,姨太太是財產,老爺死了只能任憑大太太發落,或賣或娼;然姥姥不輕易向命運低頭,帶著孩子東躲西藏,熬到薛之珩臨終前「放她自由」,後找到人生伴侶醫生夏瑞堂,用一雙小腳走出了自己的路。

    母親「德鴻」經歷滿洲國次等公民的統治和國民政府的腐敗,中學時期祕密幫助共產黨傳遞消息,承繼了姥姥的韌性和軍閥生父的狠勁,十七歲被關進國民黨大牢,刻意被帶去看人受刑,而後被蒙眼抓去和死刑犯並排站著,槍聲、倒地聲,德鴻半步不退,連軍官也震懾。十七歲女學生的名聲傳揚出去,間接促成了她的婚姻,嫁給了共產黨官員張守愚,生下二女三男,展開波瀾壯闊的一生。

    故事的第一人稱——二女兒張戎,在「新中國」長成,享受過特權,也遭受過磨難,1978年成為第一位從四川到英國的留學生,後定居英國。1988年,母親遠赴重洋探視女兒,在遙遠的他方,母親第一次講述她的生平、姥姥的生平,在「政治正確」下被壓抑了數十年的話語,一口氣爆發出來。母親日講、夜講、在家裡講、在旅途講,張戎上班時,母親就對著錄音機講,數月之後,母親留下數不清的故事和長達六十個小時的錄音帶,推動這部作品的完成。

    整體的閱讀感受十分迷人,令人欲罷不能。我們既想知道人物的情節發展,又因為已知的歷史害怕故事的推進,讀來時時有驚心動魄之感。我們學習紀年的大事記,卻不知道大時代下的小人物是如何迎向時代的動盪,順著故事,我們彷彿成為主角的家人,和他們一同緊張、期待、害怕、痛苦、絕望、驕傲、破碎和愛。亞里斯多德所謂「詩比歷史更真實」在此成為一個新的註解,透過「鴻」,我們重新認識了中國近代史。

    書中從姥姥的三寸金蓮開始寫起,嫁給軍閥為妾、不被祝福的再婚、走馬燈式的換政府、又是一連串的革命、審查、反右運動、大饑荒、領袖崇拜、文革磨難、勞改、父親過世,一直到文革結束,張戎留學,沉澱了十多年後,母親傾瀉而出的話語成為創作的推力,張戎選擇用英語,在異鄉寫下故鄉。

    閱讀過程中,屢屢被時代的無情震撼,人命如同螻蟻,生離死別都是家常便飯。其中最打動我的,一是張戎的父親張守愚,無論處於何種磨難和考驗,始終忠於自己的本心,堅持「正確」的選擇,不染半點塵埃。再是張戎的母親夏德鴻,德鴻有自己的是非和理想,也有對伴侶的堅定和情義,然而要作清高之人的伴侶是困難的,在政局的打壓下堅持陪伴「不出賣靈魂的」丈夫更是難上加難,母親的韌性顯出一種人格的高貴。

    張守愚是一位正直的人,嚴以待己,也嚴以待自己的家人。妻子夏德鴻從未享受過丈夫的「偏私」,反而事事被以高標準檢視,甚至黨內重要的級別制,父親大筆一揮讓母親連降兩級。以小見大,張守愚的剛正不阿令人敬佩,卻也招來無盡的禍患。文革中,張守愚直言批評政策的問題,後被打為「走資派」,時不時被抓去批鬥、羞辱、暴打、剃頭,甚至被政敵抓去「貢獻」給武鬥的暴徒「開齋」,長期的折磨,不僅讓張守愚的身體每況愈下,更患了嚴重的精神病,病發時甚至暴打妻兒,每天要服二十倍份量的鎮靜劑才能入睡,後被派去喜馬拉雅山脈東面的米易縣「勞動改造」,五十出頭的父親,看上去像七十歲的老頭。

    一切的磨難並沒有摧毀張守愚的心志,他依然在想著如何「上諫」,如何經過「考驗」,認為「革命」必定要付出艱辛的代價,相信一切的苦難總有其目的和意義。

    其中,家人的愛也成為了張守愚追求理想的底氣,尤其是母親,夫妻之間的情深意重,每每令人動容。「我母親本來有很多理由埋怨我父親:他不邀請她母親參加婚禮;讓她艱苦步行了數百哩;在她處境困難時沒有給她多少同情;當她難產時,不送她到更好的醫院救治。他總是把黨和革命看得比她重要。然而,我母親了解他、敬重他、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他。現在他身陷困境,她更覺得自己要跟他同生共死。不管受到多大壓力,她絕不跟他『畫清界線』。」

    直到母親病重的消息發來,上級不准父親前去探視,生命的重擊,泰山也不免為之動搖。「父親當著滿院的人痛哭失聲,他部裡的造反派都愣住了,在他們眼裡,他一向是個鐵人。」三頁紙長的電報:「聞君病重,輾轉不能成眠。待罪之身,不容榻前相伴。不知今生今世能否再見一面!我深知自己『不是個好丈夫』,萬望君勿撒手而去,容我朝暮謝過,以贖前讞。」「朝暮謝過,以贖前讞」字字錐心,令人不忍卒讀。為了理念奉獻的父親,該是如何的絕望與痛心,才以「前讞」定義他的一生。

    讀到這裡不免想到韓劇《Live:轄區現場》裡為警界奉獻一生的吳洋村警官,在劇集最後的證詞大喊:「『無論在什麼瞬間都要為國民的生命和安全負責,抱著警察的使命感,比起本人的安危,更應該保護市民,保護國民,那就是警察的本份和使命感。』但現在這一刻,我感到後悔。『別救被害人和同事了,快逃吧!要為你的家人著想,絕對不要強出頭,你的人生,無論是國家、組織還是同事,任何人都不會為你負責⋯⋯大家都逃到輕鬆的職位去吧。』我對自己沒能教後輩這些,除了後悔,還是後悔。是誰把我變成這樣的,到底是誰,把在現場奔波超過25年,靠著使命感,拚命撐過來的我,變得如此微不足道,既懦弱又悲慘?是誰⋯⋯是誰奪走了我的使命感!」

    「是誰奪走了我的使命感!」吳洋村警官的呼告痛徹心扉,振聾發聵;但吳洋村還是幸運的,他能夠大聲疾呼,控訴體制不公,宣洩他的委屈和苦痛。張守愚只能沉默,對於政策的磨難、家人連帶受苦,一切只能吞進肚子裡,自是錐心刺骨,寢食難安。唯一一次的情感宣洩,是面對妻子的生死交關,「朝暮謝過,以贖前讞」是一位丈夫對妻子的懺悔,更是一位理想主義者對信念的動搖。我們對理想的崇高有多敬佩,就多為理想的破滅而心碎。奧地利籍哲學家讓・埃默里(Jean Améry)說:「任何受過折磨的人,就永遠受折磨⋯⋯任何受過虐待的人都永遠無法自在地活在世界上。我們對人性的信心,在被打了第一記耳光後,就已出現裂痕,然後被受虐的經驗徹底殲滅,再也無法恢復。」張守愚無法發聲,也無力改變世界,只能任由外在的苦難風吹雨打,消磨他的肉體與精神,家人的愛,給了他溫暖與安慰,卻無力回天,父親最終邁向死亡。

    其後,生者的故事又將走向何方?張戎反覆想著父親的一生:「想他白費了的忠誠、粉碎了的夢。他不該死,然而他的死似乎又不可避免。他終生為之奮鬥的理想欺騙了他,這欺騙使他無法繼續生存。」父親的原則和困境,帶來痛苦,也帶來崇高。他是歷史長河裡的一個小小身影,卻在張戎的眼裡,無比雄偉。張守愚成為一種示範:我們永遠能在各種情境中做出自己的選擇,當然,必須承擔相應的代價。父親母親的身影、他們走的每一步路,都濃縮在張戎的眼睛裡,潛移默化,成就這一部抵抗遺忘與消亡的大作。至此,「鴻」長出翅膀,飛向遠方。

    「鴻」是一個家族的故事,也是整個時代的故事,既個人,又普世,教我們用一種更溫柔的目光,看向大時代裡的小人物。在見識過人性的醜陋與殘暴後,又讓我們看到了善良和真誠,以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強韌,將那些因傷痛散落的靈魂碎片,輕輕地拾起。

(本文同步刊登於桃園電子報副刊
(圖片來源:Rakuten ko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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